十一(1)
十分钟之后,一辆计程车急急忙忙穿过暮色,朝巴尔伯克进发。范笃拉塞给司机一把钞票,根本没有计数,就把司机拖出车子。司机是个黎巴嫩人,戴着一顶白色尖顶小帽,正准备抗议,但数过钞票后,他向天举起双臂,叫着:「先生,这辆车子是你的了!你高兴怎么用就怎么用,愿真主赐福你,把你带上天堂!」
谷塞跟着他进了汽车,有点不稳地坐在后座,头向后仰,两眼紧闭。
「太冲了,」他悲哀地说。「你救不了她,现在已经闷死了。」
「这是谋杀!」范笃拉大声吼着,踩油门。车子向前冲去,引擎咆哮。「谋杀──你知道这个吗?」
「谋杀是什么意思?你的朋友对我们做了什么?假使他们要求没有获得满足,岂不把我们炸成了碎片?」
「但你还活着!」
「只因为别人巴结他们。这些游击队已经准备谋杀一百次以上。我不过以牙还牙。范笃拉大夫……」谷塞头向前倾,将一只手搁在范笃拉肩头。他的手指发抖。「回头。别声张。没有谁会想念这个女人莱娜,也不会有谁会发现这件事。在这些地区,一个人命算得了什么?」
「对我来说,一个人命比别的什么都重要。我是医生;救人就是我的职责。」
「她不是人,她是恶魔!」
「谁真的了解莱娜?甚至我也不了解。现在,别再评断你自己正当不正当,安静一点。」
汽车很快驶上通往巴尔伯克的平坦大道,途中遇上许多载了观光客返回贝鲁特的游览车,这些车里的乘客深深为一个伟大时代的神奇所感动;他们曾见过的这种壮观景物是在罗马。伟大的维纳斯神庙,远远就可望见,有着十二根红色花岗石柱和金箔柱头的入口,由泛光灯照耀出来;就在黎巴嫩山脚下和沙漠边缘出现这种神仙故事中的情景。但车里的两个人根本无心去看它。
谷塞将脸贴着车窗玻璃,望着澄明的夜空。车子以那种教人扭断脖子的速度,颠簸地行驶在通往神庙周围那些没有通路的地方。范笃拉终於将车子停在尘土的废墟和刺树丛里,那儿没有观光客来。
「那么,她在哪里?」他粗暴地问。
谷塞打开车门,四处张望。「我……我不知道,」他喃喃而语。「每样东西晚上看起来都不相同──一处废墟看来恰和另一处废墟相似。而这些小山──现在我不能说出来了。」
范笃拉下车将谷塞从座位里拖出来。这个矮胖的土耳其人靠在车子上,他再度开始拼命淌汗。这时,天气温暖。黎巴嫩的山隔断了夜里的寒意,而岩石还将白天储存太阳的温暖散发出来。
「可是,」范笃拉慢慢地说。「我爱和平,看重人的尊严远胜其他一切。」他抓住谷塞身上夹克的翻领,把他拉得更近一点。「谷塞,你应该知道这一点。但这次,一生中只此一次,我准备忘记这一点,要将你撕成一片片──慢慢地直到你死──如果你仍然说你不记得。我的良知完全清明。最后我再问你一次:你把莱娜葬在哪里?」
他摔掉谷塞。这个土耳其人摔倒在车边发出一声空洞的、金属的碰撞声。
「我们必得找找这个地方,」他悲叹着,举起双手,保护自己。「我发誓,就在这里某个地点,大夫──或许那边的土墩──我们得去搜寻。我……我会认出自己砌的墙,只要我们能够找到。」
「那么,来。」范笃拉用力猛推谷塞,使他几乎摔倒在前面,谷塞双臂下垂,头低着,彷佛给带上刑场处决。
花了半个小时,他们爬过废墟断砖残瓦,成堆的石块。他们听到来自维纳斯神庙的音乐──管弦乐,突然使得这些废墟恢复了神秘的生命。谷塞停下来,闭上眼睛。
「贝多芬,」他说,有点恍恍惚惚。「田园交响乐。」
「不要只站在那里欣赏贝多芬──找出你的被害者!」范笃拉喝叫,虽然当交响乐团突然开始在神庙阶前演奏时,他也停下来了。
「这儿,」谷塞突地说。他停下来,四周望望。「一定在这儿。我记得这里地上的断柱,我把她放在这里,抆掉脸上的汗。洞穴必定就在附近某处……」
这次,谷塞说对了。前进约三十公尺,他们发现自己站在一片乱石和一堵石墙前。这地方就和其他废墟土堆一样。谷塞连连点头好几次。
「就是这里。」
范笃拉松了一口气。在他肩上背着一只医药包,现在他将它放在地上。慢慢,谷塞摇摇头。「大夫,现在不管用了。」
「看在上帝份上,开始工作!把墙拉倒会比建造快。」他望望堆砌的石块,然后看看这个矮胖的土耳其人。「你自己一个人干的?」
「你不懂得仇恨能够给人多大的力量,」谷塞带着忧郁的音调说。他脱掉身上的夹克,开始拆墙。范笃拉也脱下夹克和衬衫,帮着拆。他们将石头一块一块地摔向旁边。最后,谷塞发出一声低低的喊声。
「我已将顶上打开了,」他深深地吸口气说。
攀住石头,范笃拉攀上墙顶。「莱娜!」他由小小的开口处喊叫。「莱娜,我来救你出这里!回答我──只要出点声──你听见我吗,莱娜?」
「没有用了,」谷塞说。
「别出声!」范笃拉怒喝。
他们仔细听了约一分钟之久。只有一个声音。范笃拉想──我的上帝,只有一点呼吸!某种搔抓的杂音,或是一种轻微的动作……但他们所能听到的乃是来自维纳斯神庙的鼓声和管乐声。莱娜发出任何微弱的声音,都会为贝多芬的第六交响乐所淹没。
「继续拆!」范笃拉再将石块朝后面摔去。「谷塞,如果她死了,我会将你直接交给警方──除非我自己将你杀了。」
「那么,你最好现在动手!」谷塞喊着,靠在墙上。「她不会活着!」
但范笃拉像个疯子一样继续工作,从石块间,打开他的通路。一个人本身很难看出自己如何工作,就像谷塞,能够筑起这么一座石墙。有时,他停下来,喘口气,用衬衫揩揩胸部的汗,望望双手。双手粗糙,开裂,皮肤为缺口的石块所割破,血透过手上沾满的细灰流出来──并且在发抖,为恐惧以及耽心自己来得太冲的恐怖思想而发抖。
最后,总算撬开这个洞穴的入口。起初只是一处裂缝,随后,这处裂缝才大到足供范笃拉朝内张望。
他将头伸进缺口。事前,他曾想到每件事,唯独忘了一支火炬。里面的黑暗、潮湿发霉的气味,就如坟穴。
「莱娜!」范笃拉喊叫,对这个小小的空洞,他的喊声真是太大了。这声音触到岩壁,重新弹回来:「莱娜!」
寂静。黑暗。坟穴的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