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第四章

以至仁至慈的真主的名义。

我知道,马科斯先生,在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离世,因为把信交给您的同时,我请求过您,在我死以前不要把它打开。我要告诉您,马科斯先生,在过去七年里与您相识,相处,是何等的愉快。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充满感情地回想起这段岁月,我们在花园里年复一年地种西红柿,您每天早晨到小屋来看我,陪我喝茶,聊天,我们还随兴所至,互教互学,做过不少波斯语①和英语的功课。我感谢您的友谊,您的体贴,以及您在我国从事的工作,我也深信,您一定会把我的谢意转达给您善良的同事们,特别是我的朋友阿姆拉·阿德莫维奇女士,她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也请您代我向她勇敢、可爱的女儿罗诗致意。

我应该告诉您,马科斯先生,这封信不仅仅是写给您的,还另有他人,我希望您把信转交此人,其中的缘由,我会在后面加以说明。因此,如果我重复了一些您已经知道的事,还要请您海涵。之所以有写下这些事的必要,是因为她。马科斯先生,您将会看到,信中不仅包含忏悔的成分,也有一些具体的事,让我产生了写信的念头。基於上述原因,我的朋友,恐怕我必须向您求助。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这故事该从何说起。这对一个肯定已有八十五六的老头子来说,实非易事。就像我这一辈的很多阿富汗人一样,我到底多大年纪了,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要是说个大概的岁数,那我心里还是蛮有谱的,因为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和萨布尔打过的那一架。他是我的朋友,后来成了我妹夫。打架的那天,我们听说有人朝纳第尔沙开了枪,把他杀了,纳第尔沙的儿子,年轻的查希尔,已经登基做了国王。那是1933年的事。我蛮可以从那个时候讲起,不过还是换个别的开头吧。故事就像行进中的火车:不管你在哪儿跳上去,都能到达目的地,早一些晚一些而已。但是我觉得,这个故事在哪儿结束,也就该从哪儿开始。是的,我认为这样才合情合理,那就从妮拉·瓦赫达提开始吧。

我是1949年遇见她的,那一年她嫁给了瓦赫达提先生。当时我已经为苏莱曼·瓦赫达提先生工作了两年,之前我在同一片住宅区,在另一户人家干过一年。我1946年来了喀布尔,老家在沙德巴格,我就生在那村子。马科斯先生,我离开沙德巴格的前因后果,可不是什么引以为荣的事。请把这当做我的第一个忏悔吧,因为我要说的是,当时我感觉村子里的生活扼杀了我。我和两个妹妹一起过,有一个还是残疾。我无意为自己脱罪,马科斯先生,可我当时是个大小伙子,渴望着闯荡世界,满脑子的梦想,很简单,也很模糊,我的梦想历来如此,可是,眼看着青春慢慢消逝,未来的路越来越窄,我就离开了,去找事做养活两个妹妹。是的,这是实话,可那也是我的逃亡。

我为瓦赫达提先生全职工作,所以也全天住在他家里。当时这房子,马科斯先生,可一点都不像您2002年刚到喀布尔时看到的那样破败。它是个漂亮的、宏伟的宅邸。那个时候,这房子洁白耀眼,好像周身镶嵌着钻石。正门外是一条宽宽的柏油车道,一进来就是屋顶高高的门厅,摆放着高大的陶瓷花瓶,一面胡桃木镜框的圆镜子,正好位於有段时间您挂照片的地方,就是您童年时代朋友的照片,用自制老相机在海滩上拍的那张。客厅的大理石地板亮闪闪的,有一部分铺上了深红色的土库曼地毯。地毯现在已经没了,皮沙发、手工茶几、青金石的棋具、高高的红木柜子也都没了。那些豪华的家具几乎什么都没剩下,现在它们恐怕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我头一次走进那贴着石头墙砖的厨房时,嘴巴都合不拢。我想,厨房盖这么大,让我老家沙德巴格的全体村民来这儿吃饭都成。六灶的炉子,一个冰箱,一个烤箱,好多好多的罐子、锅、刀,还有各种各样的厨具供我使用。卫生间总共有四个,贴着精雕细刻的大理石墙砖,装着陶瓷的洗手池。马科斯先生,楼上您卫生间的台子上,有四个方洞对吗?里面本来镶的是青金石。

接下来要说说后园。马科斯先生,您一定得找一天,坐在您楼上的办公室里,往下看看花园,努力想像一下它原先的模样。过去要进花园,得经过一个半月形的游廊,栏杆上爬着绿色的葡萄藤。草坪厚实,翠绿,处处花团锦簇,有茉莉花、野玫瑰、天竺葵和郁金香,草坪的边上是两排果树。马科斯先生,人要是躺在樱桃树下,闭上眼睛,听着微风从树叶之间侧身而过,一定会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住处了。

我自己住的,是后园最里面的一间窝棚。它有一扇窗户,四面白墙,粉刷得干干净净,对一个没有太多需要的未婚男青年来说,屋里的空间已经足够大了。我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足够的地方,让我一天五次铺开礼拜毯。小屋当年对我来说刚刚好,现在我也觉得挺合适。

我给瓦赫达提先生做饭。之所以学会这门手艺,最早是看我已故的母亲下厨,后来在喀布尔的一户人家,有个上了年纪的乌兹别克厨子,我给他打过一年的下手。我也非常高兴地做了瓦赫达提先生的司机。他有一辆雪佛兰,四十年代中期的款式,车是蓝色的,带皮篷,同样蓝色的树脂座椅,镀铬的轮毂,非常漂亮的小汽车,不管我们去哪儿,都能让人驻足围观。他让我开车,因为他看出我是个好司机,谨慎,熟练,还因为他是那种不多见的男人,不喜欢摆弄汽车。

我是个好仆人。马科斯先生,请不要认为我在自夸。通过细心的观察,我对瓦赫达提先生的好恶,有什么怪癖,有哪些脾气,已经了如指掌。我也弄清楚了他有哪些习惯,有怎样的规范。比如,每天早晨吃过早餐,他都喜欢出门散散步。可他不喜欢一个人散步,所以就希望我陪着他。我只能从命,尽管我不明白自己有啥用。散步的时候,他几乎一句话都不和我说,好像永远在想自己的事。他走起来很快,背着手,对路人点头致意,一双乐福鞋,皮子抆得鋥亮,鞋跟在人行道上咔咔作响。他两条大长腿,步子也大,我跟不上,老是掉在后面,只好不停地往前赶。一天当中其余的时间,他大部分都待在楼上的书房里,读书,跟自己下象棋。他喜欢画画,画得有多好我说不上来,至少那会儿还不清楚,因为他从来不让我看他的画。我经常能看到他,不是待在书房的窗口,就是在游廊里,皱着眉头,聚精会神,拿炭笔在速写本上又涂又抹。

每隔几天,我就开车拉上他,到城里转一转。他去看他母亲,一个礼拜一次。还有家族聚会,不过大部分聚会瓦赫达提先生都推掉了,只是偶尔出席,所以我载着他去那儿,去葬礼、婚礼、生日派对。每个月,我拉他去一次美术用品商店,他到那儿备足蜡笔、炭笔、橡皮、铅笔刀和写生簿。有时他坐到后座上,只想出去兜个风。我问他:去哪儿啊,瓦赫达提先生?他耸耸肩,那我就说:好咧,老爷。然后我挂上挡,我们就出发了,在城里一转就是好几个小时,没有目标,也没有打算,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沿着喀布尔河,开到巴拉喜萨尔堡,有时出城,就到了达鲁阿曼宫。有的日子,我俩开车离开喀布尔,去加尔加湖。到了那儿,我会把车停在离湖畔不远的地方,关掉引擎,瓦赫达提先生在后座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字也不和我说,好像让他心满意足的只是摇下车窗,看着小鸟在树间飞来飞去,阳光播洒在湖面上,散映成千千万万细碎的光斑,在水波中起伏荡漾。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他也看我,一副天底下最孤单的模样。

瓦赫达提先生非常大方,让我每月一次借用他的汽车,开回村里,我的老家沙德巴格,看我妹妹帕尔瓦娜和她丈夫萨布尔。我开着车一进村,就有成群的小孩,大呼小叫地上前迎接,围着车跑啊,跳啊,拍着车身,敲着车窗。有些小崽子还想往车顶上爬,我不得不把他们轰到边上,就怕他们刮花了漆,把车身顶出坑。

瞧瞧你,纳比。萨布尔对我说,你成大明星了。

萨布尔有俩孩子,一个叫阿卜杜拉,一个叫帕丽,生母死了(帕尔瓦娜是他俩的后妈),所以对他们,我总是非常关照,特别是那个大一些的男孩,他好像最需要这些。我提出带他一个人开车兜兜风,可他总要把小妹妹也带上。我们围着沙德巴格,在公路上绕圈的时候,他把妹妹放到腿上,紧紧地搂着她。我让他开雨刷,按喇叭。我还给他演示,怎么把大灯一档一档地开到全光。

玩完了车,全消停了,我就坐下来,和我妹妹还有萨布尔喝茶,讲讲我在喀布尔的生活。我很留心,瓦赫达提先生的事不便多讲。说实话,我很喜欢他,因为他对我好,所以在背后对他说三道四,在我看来就像是背叛。如果我是个嘴巴不那么牢靠的仆人,准会告诉他们,苏莱曼·瓦赫达提在我眼里就是个大怪物,这爷们儿好像拿定主意,就靠遗产打发掉下半辈子了,他没有正经职业,没啥特别的热情,显然也无意在身后给这世界留下什么东西。我还会告诉他们,他过的是一种没有目标,缺少方向的生活。就像我开车带他漫无目的地兜风一样。一种生活在后座上的生活,随波逐流,不求甚解。一种冷眼旁观的生活。

我要是开口,准会这样说,可我没讲过。我不讲就对了。我要是讲了,那才是大错特错。

有一天,瓦赫达提先生走进院子,穿着一套漂亮的条纹西装,我以前从来没见他穿过这身衣服。他让我开车送他去城里另一个富人区。我们到了以后,他告诉我把车停在路边,就在一座围墙高高的房子外面。我看到他在大门口摇响了门铃,有个仆人开门让他进去。那房子巨大,比瓦赫达提先生家还大,甚至还要更漂亮。车道两边植有高大细长的柏树,还有密实的灌木,开着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后园至少有瓦赫达提先生家的两倍大,墙很高,要是有人想偷看,那他即便踩着另一个男人的肩膀,恐怕也够不着。我看出来了,这是另一个等级的富户。

这是初夏明媚的一天,阳光灿烂,天空鲜艳。我摇下车窗,让风暖暖地浮荡而入。别看司机的工作是开车,可其实呢,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等人上。等在商店外头,空转着引擎;等在举办婚礼的楼外,听着音乐含混的回声。那天为了打发时间,我玩了几把扑克,玩腻了就下车,朝这边走几步,又往另一边踱一踱。后来我坐回车里,心里合计,瓦赫达提先生出来之前,我也许能小眯一觉。

就在此时,那房子的大门开了,一个黑头发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戴着太阳镜,穿一条短袖的橘红色裙子,短至膝盖。她光裸着两腿,双脚也赤露在外。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注意到了我在车里坐着,可就算她注意到了,我也没看出来。她抬起一只脚,鞋跟踩在身后的墙上,这样一来,她裙子的下摆就稍微拉高了一些,露出了里面的一小截大腿。我感到脸上一下就烧起来了,一路往下,烧到了脖子。

说到这儿,请允许我再做一次忏悔吧,马科斯先生。一种令人有几分愧疚的本能,在我心底蠢蠢欲动。那时候我肯定还不到三十岁,是个大小伙子,正处在慾望的高峰,想有女人作伴。我跟我们村里好多同龄的男人不一样——那些小伙子连成年女人光光的大腿都没见过,就结婚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只有结了婚,他们才能获得许可,瞅一瞅这样的大腿。跟他们相比,我真该算得上有些经验了。这些经验是我在喀布尔获得的。我偶尔会去拜访某些地方,到了那儿,一个年轻男人的需要,可以得到既审慎又便利的满足。我这样说只是为了证明,我与之同寝过的娼妓,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位——这位刚从大宅子里走出来的,美丽的,优雅的造物。

她倚靠在墙上,点燃一支香烟,不紧不慢地吸着,带着令人销魂的优雅,用两根手指的指尖夹着烟,每次抬临双唇,手都蜷在嘴前。我看得目不转睛。她这只细腕玉手弓起的模样,让我想起一幅画,那是我从前在一本亮光纸印刷的诗集里看到的,画的是一个妇人,睫毛长长,黑发如瀑,和情人在花园里同寝,她正用细若无骨的手指拿着一杯酒,递给情人。街对面有什么东西,一度吸引了这女人的注意,我利用这短暂的间隙,赶快拿手抓了几下头发,要不然因为天热,头发已经开始粘结成块了。她回过头,我便再次僵坐不动。她又吸了几口,在墙上捻灭了香烟,然后悠闲地走回宅中。

终於,我能呼吸了。

当晚,瓦赫达提先生把我叫进客厅,说:「有事情告诉你,纳比,我要结婚了。」

看来,对他喜爱孤独的程度,我毕竟是有些高估了。

订婚的消息传得很快。流言蜚语同样如此。我是从瓦赫达提先生家进进出出的工友那儿听来的。嘴巴最贱的就是园丁扎希德。他每个礼拜来三天,打理草坪,给大树剪枝,修齐矮树。他是个讨厌的家伙,有个让人恶心的习惯,每说一句话,都要吐一吐舌头。就是这条舌头,在不假思索地喷吐着流言蜚语,好像一把又一把地丢撒着粪肥。和我一样,他也是一辈子给人打工的命,我们这些人成了一拨,都是这一片的厨子、园丁和杂役。每个礼拜都有一两个晚上,干完活,吃完晚饭,大伙便挤到我的小窝棚里喝茶。我记不清这个惯例是怎么形成的,不过,一旦成了惯例,我就没办法把它打破了,惟恐表现得没礼貌,不好客,或者更糟的是,让人以为我在同类中间,自觉高人一等。

有天晚上喝茶的时候,扎希德告诉别的老爷们儿,瓦赫达提先生的家族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他那没过门的新媳妇品行不端。他说,喀布尔尽人皆知,她既没囊,也没纳穆斯②,没有好名声,才二十岁,就敢「在全城到处抛头露面」,跟瓦赫达提先生的小汽车一样。最糟的是,扎希德说,她不仅不否认这些指控,还拿这种事写诗。说到这儿,满屋子响起了一片非难之声。有个男人说,要是在村里,他们早就把她的喉咙割开了。

就是这个时候,我站了起来,对他们说我听够了。我痛斥他们,骂他们像做针线活的老婆子一样,聚在一起说小话。我提醒他们,如果没有瓦赫达提先生这样的人,就咱们这副德行,早回自己村子捡牛粪去了。我质问道:你们的忠心,你们的尊重,都到哪里去了?

片刻的沉默。我本以为自己把这帮蠢汉子镇住了,没想到他们哄堂大笑。扎希德说我是马屁精,说不定这房子未来的女主人会写首诗,名字就叫《舔屁能手纳比颂》。我气急败坏,一跺脚出了窝棚,留他们在里面笑闹不停。

可我没走太远。他们那些闲话一会儿让我厌恶,一会儿让我着迷。不管我刚才表现得多么正直不阿,说的话多么得体和审慎,我还是待在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我不想错过任何一句让人血脉偾张的细节。

婚礼没过几天就举行了,不过没有盛大的仪式,也没请人来唱歌跳舞,听不见阵阵欢声笑语,只有一位毛拉和一个证婚人短暂到场,外加一页纸上两个潦草的签名。这样一来,从我第一次看到她,还不到两个礼拜,瓦赫达提太太就搬到家里来了。

马科斯先生,请允许我稍停片刻,略作说明,从现在开始,我将把瓦赫达提先生的妻子称作妮拉。不用说,回到当年,我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权利,哪怕人家给了我这个权利,我也不能接受。我过去总是叫她「尊贵的太太」,带着理所当然的恭敬。可是考虑到这封信的用意,我将把礼节放到一边,依照我心里始终所想的来称呼她。

这么说吧,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桩婚姻不幸福。我很少看到这两口子之间有什么示爱的表情,也很少听见他们说过什么甜蜜的话语。他们是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两个人,各有各的生活,好像一点也不相干。

一大早,我要按照惯例,伺候瓦赫达提先生吃早点——一片烤饢,半碗核桃仁,绿茶里撒点小豆蔻,但不加糖,还有一只煮鸡蛋。他喜欢把蛋戳开,让蛋黄往外流,一开始我老也掌握不好火候,感觉相当焦虑。每天早晨,当我依例陪着瓦赫达提先生散步的时候,妮拉还在睡懒觉呢,通常她要睡到中午,甚至更晚才起。等她起床了,我差不多也该伺候瓦赫达提先生吃午餐了。

整个上午,我一边干着杂活,一边渴望着妮拉出现的时刻,等着她推开客厅通往游廊的纱门。我会胡思乱想,猜她那天的打扮。不知道她的头发是梳起来,在脑后紮成一个发髻呢,还是会让我看到头发放开着,乱乱地披垂於双肩?她会戴太阳镜吗?会穿凉鞋吗?是穿那件配腰带的蓝丝袍,还是那件洋红色的,有大圆扣子的罩袍呢?

等她终於亮相,我便在园中瞎忙一气,假装看到车头得抆,或是发现野玫瑰要浇水,不过自始至终,我眼睛都没闲着。我看她把太阳镜推上去,揉着眼睛,看她取下绑头发的橡皮筋,向后甩甩脑袋,抛落一头光亮的卷发,或者看她坐着,下巴搁在膝头,望着院子,懒洋洋地吸烟,又或者双腿交叠,一只脚上下摆荡,这姿势在我看来,代表着无聊或烦躁,或许只是一种难以自控,漫不经心的俏皮。

瓦赫达提先生偶尔出现在她左右,但通常并不这样。他仍然和从前一样,大部分时间待在楼上的书房里,读书,画画,这桩婚事几乎没有改变他的日常起居。妮拉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写作,不是在客厅,便是在游廊上,手拿铅笔,几页纸铺在腿上,而香烟总是必不可少的。到了晚上,我伺候他们用饭,两人以毫不掩饰的沉默,各自接过食物,低头盯住自己的米饭盘子,只有低声的「谢谢」,以及勺子和叉子碰到瓷盘时的叮当声响,才会打破这片寂静。

每个礼拜有一两次,我要开车载着妮拉出门买烟,买新笔、新本子,或化妆品。如果事先知道要给她开车,我一定会梳个头,刷个牙。我要洗脸,拿一片柠檬,挨个蹭一遍手指头,好把洋葱味去掉。我会掸掉西装上的尘土,把鞋子抆亮。那套橄榄绿的西装,其实是瓦赫达提先生送给我的旧衣服,我希望他没把这事告诉妮拉——不过我猜,他可能已经跟她说过了。他这样做并无恶意,可是像瓦赫达提先生这种地位的人通常意识不到,微不足道的琐事也会让我这样的人蒙羞。有时候,我甚至把父亲死后留下的羊皮帽子也戴上。我站到镜子前面,把头上的帽子往这边拉拉,再往另一边拽拽,全神贯注,想像着自己像模像样地出现在妮拉面前。此时就算有只黄蜂落到我鼻子上,非得蜇我一口,才能让我注意到它的存在。

一旦出门上路,只要有可能,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会想法多绕一段,绕远是为了拖长路程,多一分钟——也许两分钟,但是不会多到让她生疑——由此延长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我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路面。我奉行严格的自我控制,绝不透过后视镜看她,只在她和我说话时才这样做。只要她坐在后座上,我便已经很满足了,我能闻到她身上的各种味道——昂贵的香皂、润肤露、香水、口香糖,还有烟味儿。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些味道都足以让我情绪高昂。

正是在车上,我和她有了第一次交谈。我们第一次真正的交谈,也就是说,不算无数次的她让我拿这拿那。我载着她去药房取药的时候,她问我:「纳比,你们村是什么样子的?它叫什么来着?」

「沙德巴格,尊贵的太太。」

「沙德巴格,就是了。它是什么样子的?跟我说说。」

「也没啥好说的,尊贵的太太。跟别的村子一样。」

「噢,肯定有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我表面上保持着平静,心里却一片狂乱,拼命想回忆起点什么,奇花啊,异草啊,得像个样子,能让她感兴趣,能让她听了高兴。可这没用。像我这样的人,一个农民,一个没啥见识的小人物,又能说出什么,让她这样的女人听了为之心动?

「葡萄挺棒的。」我说。可是一咕噜出这两个字,我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葡萄?

「是吗?」她无动於衷地说。

「真的很甜。」

「哦。」

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死了算了。我感到胳肢窝里开始冒汗。

「有一种很特别的葡萄,」我说,突然变得口干舌燥,「据说只有沙德巴格才种得出来。它非常娇贵,怎么说呢,非常难活。你要是在别的地方种它,哪怕是在旁边的村子,那它一定就干巴了,然后死掉。它会枯萎。会死於忧伤。沙德巴格的人都这么说,可是当然了,没有这回事。只是水土不服而已。可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尊贵的太太。忧伤。」

「很动人,纳比。」

我冒险往后视镜里飞快地瞅了一眼,看到她正望向窗外,可我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发现她的嘴角向上抬起着,正是微笑过后的余韵。我精神为之一振,随即听到自己又开了口:「我可以再给您讲个故事吗,尊贵的太太?」

「尽管讲。」打火机咔嗒一声,烟从后座朝我飘来。

「嗯,在沙德巴格我们有个毛拉。当然了,每个村子都有毛拉。我们这一位叫谢基卜毛拉,他是个故事大王。他会讲多少个故事,我说不上来。可是有件事,他给我们讲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你看看任何一个穆斯林的手掌,不管在这世界上哪个地方,你都会发现让人大大吃惊的东西。他们的掌纹一模一样。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穆斯林左手的掌纹构成了阿拉伯数字里的81,而右手上就是数字18。81减18得多少?63啊。正好是先知归真的年龄,愿主赐他平安与吉庆。」

我听见后座传来一声低笑。

「后来,有个旅行家路过。理所当然,按照惯例,那天晚上他就和谢基卜毛拉一块吃饭。旅行家听了这个故事,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可是,谢基卜毛拉,请您恕我直言,我从前遇见过一个犹太人,我发誓他的两只手也有着一模一样的掌纹。这件事您怎样来解释呢?’毛拉说:‘这个嘛,那犹太人骨子里也是个穆斯林。’」

猛然间,她爆发出一阵大笑,直到那天晚上,我都陶醉在这笑声里。就好像——真主宽恕我的不敬——就好像乐园从天堂降临我身,如经书所言,那乐园下临诸河,其中的果实是永恒的,其中的荫影也是永恒的③。

请您理解,马科斯先生,让我神魂颠倒的不只是她的美貌,尽管这美貌已足以让人着迷。我一生中还从未遇见过妮拉这样的年轻女人。她做的一切——说话的方式,走路的样子,穿衣打扮,微笑的模样——事事都让我觉得新奇。对女人如何举手投足,妮拉动摇了我以往所持有的每一种概念。我知道,这些特点必定会遭到某些人顽固的反对,比如扎希德,再比如萨布尔,还有我们村里的所有男人,以及所有女人。可是这些特点对我来说,不过是增加了她本已巨大的诱惑与神秘。

那一天我干活的时候,甚至后来别的工友过来喝茶的时候,她的笑声还回荡在我耳畔。我龇着牙,美滋滋地,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叽叽呱呱,耳边只有她那银铃般的笑声,我也很有几分得意,因为我知道自己讲了个聪明的故事,让她从婚姻的不满足中得到了少许的缓解。她真是个非凡的女人。那天夜里上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有了几分不凡。这就是她对我的影响所在。

不久我们就天天交谈了,妮拉和我,通常是在上午较晚,她坐在游廊上喝咖啡的时候。我会晃悠过去,假装有这样那样的活儿要干,然后倚着铁锹,要么就守着杯绿茶,和她讲话。她能选我,让我感到格外受宠。要知道,我可不是惟一的仆人。我已经提到过那个寡廉鲜耻的癞蛤蟆扎希德了,还有个双下巴、大脸盘的哈扎拉妇人,她每个礼拜来两次,洗衣服。可是妮拉就选了我。我是惟一的人。我相信,连她自己的丈夫也没这福分,和他一起,只会增添她的孤独。一般情况下,都是她说我听,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能做她一口缸,让她往里倒故事,我已经备感幸福。比方说,她跟我谈起过她和父亲去贾拉拉巴德打猎的事,还说那些死鹿无神的眼睛如何好几个礼拜缠着她不放。她说她小时候和母亲一块儿去过法国,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事。一路上,她又坐火车,又搭船。她跟我讲了火车轮子哐当哐当,简直要震断肋骨的感觉。她还清楚地记得吊钩上垂挂的窗帘,相互分隔的卧车包房,以及蒸汽机车有节奏的喷气和嘶鸣。她告诉我,她得过一场大病,去年和她父亲一起,在印度住过六个礼拜。

时不时地,趁她扭头往茶碟里弹烟灰的当口,我便偷偷瞥一眼她那红艳艳的脚指甲,刮过毛的,散发出淡淡金色光华的小腿,还有她高高的足弓,而且,我总要多看一眼她那对饱满的,形状完美的乳房。我真觉得不可思议,有些男人抚摸完这两只乳房,和她做爱,亲吻过它们之后,竟然还能活在世上。难道你做完之后,这辈子还有什么别的追求不成?一个已经站上世界之巅的男人还能再往何处去?可一旦她回过头,面对着我,我便猛然警醒,下意识地收起目光,看着安全的地方。

随着她越来越放松,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那些上午的闲谈期间,她抱怨起了瓦赫达提先生。有一天她说,她发现他冷漠而傲慢。

「他对我一直非常宽厚。」我说。

她不屑一顾地摆了摆手。「得了,纳比。你用不着帮他说话。」

出於礼貌,我低下了头。她说的未必不是事实。的确,举个例子来说吧,瓦赫达提先生有一种习惯,老是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纠正我说话的腔调,也许是的,你可以把这理解为傲慢。有时我走进房间,把一盘甜点放到他面前,给他添上茶,抆掉他桌上的糕饼屑,可他呢,对我不理不睬,好像我都不如爬在纱门上的一只苍蝇。他对我完全无视,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说到底,尽管像是小小的诡辩,可我也知道,那些住在同一个住宅区的人——我给他们做过工的人——是打自己仆人的,用棍子打,拿皮带抽。

「他没有幽默感,也没有冒险精神。」她说,百无聊赖地搅拌着咖啡。「苏莱曼是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空有一副年轻的皮囊。」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坦率吓了一跳。「确实,瓦赫达提先生非常罕见地安於孤独的状态。」我说,小心谨慎地选择着婉转的措辞。

「也许他应该和他妈住在一起。你觉得呢,纳比?我跟你说,他俩才是天生的一对。」

瓦赫达提先生的母亲是个难缠的,相当傲慢的女人,住在喀布尔另一个城区,有一群俯首帖耳的仆人,两条深受宠爱的狗。她对这两条狗格外溺爱,不让它们和仆人平起平坐,而是高过仆人们,高出好几个等级。这是一对矮小,无毛,丑陋的怪物,容易受惊,充满焦虑,动不动就发出刺耳至极的尖叫。我鄙视它们,因为我一进那房子,它俩就往我腿上扑,傻了吧唧地想爬上来。

我当然看得一清二楚,每次我载着妮拉和瓦赫达提先生去那老太婆的家,后座上的气氛都很紧张,颇为压抑。通过妮拉眉头那道痛苦的犁沟,我就能看出来,他俩刚刚吵过架。我还记得,我父母拌嘴的时候,非得有一方获得了完全的胜利,他们才会停战。这就是他们结束争执的方式,用一个结论来堵住怨气,不让它继续外泄,免得第二天没法收拾。瓦赫达提夫妇却不是这样。他俩吵到最后,与其说是吵完,倒不如说吵散了,就像一滴墨汁掉进水碗里,总会残留下一些颜色,久久不去。

用不着太聪明,也能猜得出来,那老太婆不赞成这门亲事,妮拉也知道这一点。

当我俩,妮拉和我,继续这些谈话的时候,有一个关於她的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脑海中浮起。为什么她要嫁给瓦赫达提先生?我没有勇气去问。就我的本性而言,实在做不出这样一种逾规失礼的举动。我只能揣想,对某些人,特别是对某些女人来说,婚姻——即便是像这样不幸福的婚姻——是一种对更不幸福状态的逃避。

有一天,1950年秋的一天,妮拉把我叫去。

「我想让你带我去趟沙德巴格。」她开口道。她说她想见见我的亲属,看看我的老家。她说我给她做饭,拉着她满喀布尔地转,到现在已经一年,可她对我几乎一无所知。她这个要求把我弄得惊惶失措,退一步说,像她这种身份的人提出来,要大老远地跑去见一个仆人的亲属,也实在很不寻常。我也感到高兴,因为妮拉对我竟有如此强烈的兴趣,可同时我又害怕,因为我提前考虑到了我的不便——还有,是的,我的羞耻——到时候她就会看到我老家的贫穷。

我们在一个阴郁的早晨出发。她穿了高跟鞋和桃红色的无袖长裙,可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没有建议她另做选择。一路上,她都在问问题,问村子,我认识的人,我妹妹和萨布尔,他们的孩子。

「他们叫什么名字?」

「嗯,」我说,「有一个叫阿卜杜拉,快九岁了。他亲妈去年死了,所以他是我妹妹帕尔瓦娜的继子。阿卜杜拉有个妹妹,帕丽,还不到两岁。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帕尔瓦娜生了个小男孩——奥马尔,这是他们给他起的名字——可他死了,只活了两个礼拜。」

「出什么事了?」

「冬天,尊贵的太太。冬天作践这些村子,每年都要随随便便弄死一两个孩子。你只能希望它别进你家的门。」

「真主啊。」她低声道。

「说点高兴的吧,」我说,「我妹妹又怀上了。」

到了村里,光脚板的孩子们照例蜂拥而上,追着车欢迎我们,可等妮拉一从后座上下来,小孩们马上变得鸦雀无声,直往后退,也许是怕她骂人。可是妮拉表现得非常耐心和友好。她跪下来,微笑着,和每个孩子讲话,握他们的手,摸他们的脏脸蛋,抚弄他们的脏头发。让我尴尬的是,村民们聚拢过来,围观妮拉。其中就有我的发小巴依吐拉,他和他兄弟们一起,蹲在房檐上往这边看,活像一排乌鸦,全都在嘴里嚼着纳斯瓦尔烟末子。他父亲谢基卜毛拉也在,和三个白胡子老头一起,坐在一堵墙下的阴凉里,漠然地捻着手里的念珠,眼珠子却不嫌老,紧盯住妮拉和她裸露的胳膊,一脸的不高兴。

我把妮拉介绍给萨布尔,然后一块走向他和帕尔瓦娜的小土房,身后跟着一帮看热闹的。到了门口,尽管萨布尔告诉妮拉不必多礼,可她还是非要把鞋脱掉。大伙一进屋,我就看见帕尔瓦娜默默坐在角落里,紧绷绷地缩成了一个圆球。她向妮拉问了好,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萨布尔朝阿卜杜拉扬扬眉毛。「上茶,儿子。」

「噢,别麻烦了。」妮拉说着,一屁股坐到了帕尔瓦娜身边的地上。「不必了。」可是阿卜杜拉已经闪身进了隔壁,我知道那屋子既是厨房,又是他和帕丽睡觉的地方。门洞上钉着一块脏乎乎的塑料布,用来隔开我们待的这个房间。我坐下来,手里摆弄着车钥匙,后悔没机会提前和我妹妹说一声,告诉她有人要来串门,好让她有时间收拾收拾。煤烟燻黑了龟裂的土墙,妮拉坐的破床垫也沾了一层灰,屋里仅有的一个窗户上星星点点,全是苍蝇屎。

「这地毯多漂亮啊。」妮拉快活地说,用手指摩挲着那张小毯子。它是大红色的,图案是大象的脚印。这是萨布尔和帕尔瓦娜拥有的惟一值钱的物什,可那年冬天一来,它就要被卖掉了。

「原来是我父亲的。」萨布尔说。

「是土库曼地毯吗?」

「是。」

「我特别喜欢他们用的羊毛。做工也好得难以置信。」

萨布尔点了点头。哪怕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朝她的方向看过一眼。

塑料布一掀,阿卜杜拉进来了,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有几个茶杯。他把托盘放到妮拉身前的地上,给她倒了杯茶,便盘起腿,坐到她对面。妮拉和他拉话,问了他几个简单的问题,可阿卜杜拉只是点着他剃光的脑袋,吭哧出一两个字作答,之后便怯生生地看着妮拉。我跟这孩子讲话时留了个心眼,就算骂他失礼也要和颜悦色。我会采用一种友善的方式,因为我喜欢这孩子,他生性认真而且能干。

「什么时候生?」妮拉问帕尔瓦娜。

我妹妹低着头,说预产期在冬天。

「你真幸运。」妮拉说,「马上就有宝宝了。而且还有这么一位懂事的继子。」她朝阿卜杜拉笑了笑,那孩子依旧面无表情。

帕尔瓦娜嘟哝了一句什么,可能说的是「谢谢」。

「还有个小姑娘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妮拉问,「帕丽?」

「她在睡觉。」阿卜杜拉马上说。

「噢。听说她好可爱。」

「去把你妹妹抱来。」萨布尔说。

阿卜杜拉磨蹭着,看看父亲,又看了看妮拉,这才满脸不情愿地起身,去抱妹妹。

即使到了现在,如果我有心推卸责任,也会说,阿卜杜拉和他妹妹之间不过是一般的兄妹关系。可这不是真的。除了真主,没人知道他俩为什么选择了彼此。这是个谜。我从未见过两个人之间能有这样的亲和力。实际上,阿卜杜拉更像帕丽的父亲,而不仅仅是兄长。当她还是个婴儿,还在半夜里哭闹的时候,正是阿卜杜拉从睡觉的小床上爬起来,走到她身边。是他承担起了给她换尿布,包好襁褓,哄她睡觉的责任。他对帕丽的耐心是无限的。他抱着她满村转,到处显摆,彷佛她是全天下最让人渴望得到的奖盃。

等他把迷迷糊糊的帕丽抱进房间,妮拉便要求抱她一下。阿卜杜拉板着脸,不放心地递过妹妹,好像心里已经出於本能,拉响了警报。

「噢,她真是个小可爱。」妮拉叫出声来,笨手笨脚地晃荡着,暴露出她对怎么带孩子一窍不通。帕丽困惑地看看她,再看看阿卜杜拉,然后开哭。阿卜杜拉一把将她从妮拉手里抱了回来。

「瞧她的眼睛!」妮拉说,「噢,还有那小脸蛋!多可爱啊,是不是,纳比?」

「就是,尊贵的太太。」我说。

「名字也取得这么好听:帕丽。她可真漂亮,真像小仙女似的。」

阿卜杜拉搂着帕丽,摇晃着她,同时看着妮拉,脸色越来越难看。

回喀布尔的路上,妮拉无力地坐在后座上,头倚着车窗,很久都没说一个字。后来,她突然哭了。

我把车停到路边。

她很长时间都不讲话,只是用两手捂着脸,肩膀抖动着,呜呜咽咽。最后,她拿手帕擤了鼻子。「谢谢你,纳比。」她说。

「谢我什么,尊贵的太太?」

「谢你带我去那儿。见到你家人真是我的福分。」

「是他们的福分才对。也是我的。我们很荣幸。」

「你妹妹的孩子真漂亮。」她摘下太阳镜,轻轻抆着眼睛。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最好还是先把嘴巴闭上。可是刚才她当着我的面哭了鼻子,这么不见外,我总该有些言语上的表示才对。我轻声说道:「您也会有的,尊贵的太太。托靠安拉。真主一定会看在眼里。您只需等待。」

「我想真主不会的。真主看不到这些。」

「当然会。真主会看到的,尊贵的太太。您这么年轻。如果真主希望如此,您就一定会有的。」

「你不明白。」她疲倦地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疲惫不堪,这样无精打采。「已经没了。在印度就被整个拿掉了。我身子里是空的。」

这一番话让我无言以对。我真想爬到后座上,揽她入怀,用不停的亲吻来抚慰她。没等我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的手已经伸到了后面,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我本以为她会抽回去,可她带着感激,紧紧握住我的手,於是我们便坐在车里,不看对方,只是望着身边的原野,满目的灰黄,无尽的枯萎,只被干涸的灌渠划破,丛生的灌木与散落的岩石之外,偶有星星点点的生命微澜。我手中有妮拉的手,眼中是群山和电线杆,目光跟随着一辆运货的卡车,它在远方缓慢行进,车后尘土漫卷,哪怕就这样坐到天黑,我也是幸福的。

「带我回家。」她最后说,松开了我的手,「今晚我得早点休息。」

「是,尊贵的太太。」我清了清嗓子,伸出微麻的手,挂上了一挡。

她进了卧室,好几天闭门不出。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出现。以往,她偶尔会拉过一把椅子,放到楼上卧室的窗边,坐在那儿,吸着香烟,一只脚摇晃着,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她不讲话。她不换下睡袍。她不洗澡,不刷牙,也不梳头。可这一次,她连饭也不吃了。异常的态势引起了瓦赫达提先生异常的警觉。

第四天,有人敲响了大门。我去开门,是位个子很高的老人,穿着精熨细烫的西装,闪闪发亮的乐福鞋。他看上去仪表堂堂,甚至令人生畏,因为他站在那儿,犹如泰山压顶,目光犀利,好像一眼就能把我看穿。他双手握着鋥亮的拐棍,彷佛那是一支权杖。他一个字还没说,我就已经感到,此人必已习惯了发号施令。

「听说我女儿过得不痛快。」他说。

这位一准就是老太爷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是的,老爷。我想您说得很对。」我说。

「那就靠边站,年轻人。」他从我身边扬长而过。

我在花园里忙碌,把一大块木头劈成柴火。从干活的地方,我能清楚地看到妮拉卧室的窗口。只见老爷子就在屋里,朝妮拉弯着腰,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妮拉的脸上,是人们那种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的表情,好像爆竹炸了,又好像是一阵妖风重重地摔了一下门。

那天晚上,她吃了饭。

几天之后,妮拉把我叫进房里,说她要开个派对。瓦赫达提先生结婚之前,家里即使举办过派对,也是少之又少。妮拉搬进来之后,每个月都要办两三次。派对前一天,妮拉会给我具体指示,要我准备开胃品和饭食,我便开车去市场,一一采办。酒必不可少,而且是重中之重,我以前从未买过,瓦赫达提先生自己也不喝,其原因与宗教无关,只是他厌恶酒精的作用而已。妮拉却对某些店家非常了解,把它们戏称为「药房」,到那儿偷偷摸摸买一瓶「药」的花销,可以赶得上我两个月的工钱。为这种事跑腿带给我一种很复杂的感受,虽然是在参与犯罪活动,但是,取悦妮拉的需要总是压倒了一切。

马科斯先生,您一定知道,在沙德巴格我们也开派对,庆祝结婚或是举行割礼,活动要分成两个房子进行,一处给女人们,另一处给我们男人。可在妮拉的派对上,男人和女人是混在一块的。大多数女人都像妮拉那样穿衣打扮,胳膊整条整条地露在外面,腿也露得很多。她们吸烟。她们还喝酒,杯子半满着,有的无色,有的是红色,或者暗红,装的都是烈酒。她们说笑话,哈哈大笑,还随随便便摸男人的胳膊,可我知道,那些被摸的男人正等着娶这屋子里别的女人呢。我端着小盘的波拉尼烙饼和卢拉烤肉串,在烟雾缭绕的一个个房间,一堆堆客人间穿行。此时电唱机里播放着唱片,不是阿富汗音乐,而是妮拉所说的什么「爵士」。过了几十年我才知道,马科斯先生,您也很欣赏这种音乐。在我听来,钢琴叮叮当当地乱弹,喇叭怪腔怪调地号丧,实在是又乱又不和谐。可是妮拉喜欢这个,我老听到她跟客人们说,这张唱片一定要听,那张唱片不听不行。整个晚上,她都杯不离手,举杯的次数之多,远远超过品尝我上的饭菜。

瓦赫达提先生对客人热情有限,只是做个样子,应酬一下。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角落里,脸上带着一种冷淡的表情,转动着手里的一杯苏打水,有人和他说话,他也只是客客气气地笑一笑,依旧闭口不言。等到客人们开始要求妮拉朗诵诗作的时候,他便像往常一样提前告退了。

直到那天晚上之前,这都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开始朗诵的时候,我总能找到不必走远的工作,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妮拉的诗和我从小所知的大为不同。正如您所了解的那样,我们阿富汗人热爱诗歌,就算最没文化的人,也背得出哈菲兹、海亚姆或萨迪的诗篇。您还记得吗,马科斯先生?去年您跟我说过,您有多么热爱阿富汗人。我问您为什么,您大笑着回答:因为就连你们的涂鸦艺术家,也把鲁米往墙上喷。

可是,妮拉的诗违背了传统。它们不遵从格律,表现的也不是常见的事物,比如树啊,春天的花啊,夜莺一类的鸟啊。妮拉写的是爱情,而且这种爱情,也不是鲁米或哈菲兹笔下那种苏菲式的思慕,而是肉体上的爱。她写情人们在枕边私语,互相抚摸。她写肉体上的享乐。我从来没从女人嘴里听到过这样的语言。我站在那儿,听着妮拉略带沙哑的声音飘过走廊。我的眼睛合上了,耳朵烧得通红,想像着她在读给我听,我俩才是诗中的情侣,直到有人要添茶,要吃煎蛋,才会打破这种迷醉的状态,然后妮拉叫我的名字,我便赶快跑开。

那天晚上,她特意朗读的诗让我猝不及防。它写的是村子里一个男人和他妻子,正在哀悼他们死於寒冬的婴儿。客人们好像非常喜欢这首诗,不停地点头称道,屋里到处都能听见赞赏的低语,当妮拉从纸上抬起头的时候,他们热情地鼓掌欢呼。我的感觉却是惊愕与失望,因为我妹妹的不幸竟然成了来宾的娱乐。有种感觉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遭到了难以说清,却已伤人的背叛。

派对之后过了两天,妮拉说她要去买一个新的手提包。瓦赫达提先生正在餐桌边读报纸,桌上是我给他做好的午餐,扁豆汤和饢。

「你需要什么吗,苏莱曼?」妮拉问。

「不,阿齐兹,谢谢你。」他说。我很少听到他用「阿齐兹」以外的字眼称呼她,这个词的意思是「心爱的」、「亲爱的」,可是每次他这样叫她的时候,这两口子之间的距离都变得更加遥远,每回它从瓦赫达提先生的嘴里迸出来,原本用来表达爱意的这三个字,听起来都是那样生硬。

去商店的路上,妮拉说她要去接个朋友,然后告诉我去朋友家怎么走。我把车停在马路边上,看着她走进街区,走向一幢亮粉色外墙的两层楼房。一开始,我没熄火,可是五分钟过去了,妮拉还没回来,我便关掉了引擎。我这么做就对了,因为直到两个钟头以后,我才看见她苗条的身影,悄悄地沿着人行道走回汽车。我拉开后门,她钻进车里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有另一种味道,潜藏在我熟悉的、她自己的香水下面,有点像雪松,好像还有一丝生姜味儿,我记得这味道,两天前的那个晚上,我在派对上闻到过。

「我没找到中意的。」妮拉坐在后座上,一边重新涂着口红,一边说。

透过后视镜,她看到了我脸上的不解,便放下口红,从睫毛下盯着我。「你拉我去了两家商店,可我没找到自己喜欢的包。」

她的目光在镜子里死盯住我的眼睛,停留了片刻,等待着。我明白了,我已经被拉进了一个秘密。她在考验我的忠诚。她在要我做出选择。

「我认为您应该去了三家商店。」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她撇撇嘴,笑了笑。「Parfoisjepensequetuesmonseulami,纳比。」

我眯起了眼睛。

「意思是:‘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她朝我灿烂地一笑,可这样也没法提振我下坠的心。

那天余下的时间,我做家务的时候,速度只有正常的一半,平时的热情也只剩下了一点。当晚,男人们又过来喝茶,有一位还给大伙唱了歌,可是歌声也没能让我的心情好转。我感觉戴绿帽子的人是我。我也相信,我终於脱离了她的控制。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它又出现了,再一次填满了我的住处,从地板到顶棚,渗入四壁,浸润着我的呼吸,如同潮气。不管用啊,马科斯先生。

我没办法告诉您,具体是在什么时间,这个想法成了形。

也许是那个秋天的早晨,起了风,我在伺候妮拉喝茶,弯腰为她切下一片粗麦蛋糕,此时,放在窗台上的收音机里说,1952年的冬天可能比前一年更为寒冷。也许是在此之前的那一天,我拉她去有亮粉色外墙的那幢房子,或者还要往前,那一次在车里,她哭,我拉着她的手。

不管是哪一天,一旦我有了这个想法,就怎么也抹不掉了。

马科斯先生,我想告诉您,我那时绝对问心无愧,并且深信自己的提议是出於好心和真诚的目的。这样做虽然会有一时的痛苦,但是从长远来看,对大家都有好处。可我也有些不太光彩的,自私自利的动机。最主要的就是:我想给妮拉一件东西,一件其他男人,不管是她丈夫,还是粉色大宅的主人都给不了的东西。

我先跟萨布尔讲了。要是为自己辩解的话,我一定会说,如果我认为萨布尔能接受我的钱,那么我会很乐意把钱给他,而不是提出这个建议。我知道他需要钱,因为他跟我说过,他正在拼命找工作。我也可以从瓦赫达提先生那儿预支些工钱,借给萨布尔,帮他一家子挺过这个冬天。可是萨布尔像我的许多同胞一样,总是受到自尊心的折磨。这种折磨既幼稚可笑,又难以动摇。他永远都不会要我的钱。我本来一直给帕尔瓦娜汇款,可她一过门,萨布尔就不肯再接受这笔小钱了。他是男人,他要自己养家。后来他死就死在了这上面,还不到四十岁,他有一天出门,到巴格兰附近一个地方,下地收甜菜,一下子就垮了。我听说,他死的时候还拿着割甜菜的镰刀,满手的水泡,流着血。

我没做过父亲,因此没办法假装自己懂得萨布尔做出那个决定时,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思索。瓦赫达提两口子是怎么商量的,我也不知情。我把这主意告诉妮拉的时候,只是要求她和瓦赫达提先生商量时,别说这是我的主意,而是她自己的想法。我知道瓦赫达提先生会反对。我从来没在他身上瞧见一丝做父亲的本能。说实在的,我曾经怀疑过,也许正是因为妮拉生不了孩子,才让他下决心娶她。不管怎样,我远远躲开了这两口子之间的紧张气氛。每当入夜,我躺下睡觉的时候,那一幕总是浮现在眼前:我告诉了妮拉,她抓起我两手,泪水夺眶而出。她凝视着我,带着感激,还有——我敢肯定——某种像爱一样的东西。我只想到这是由於我给她的礼物,那些远比我更有前途的男人都给不了她。我只想到,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她,给得那么彻底,那么快乐。我还想,还希望——这当然很愚蠢——从此以后,她不只把我看成仆人。

瓦赫达提先生终於松了口,我对此并不吃惊,妮拉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我随即通知了萨布尔,并且提出开车去沙德巴格接他和帕丽。可我到现在也没完全理解,他为什么宁愿步行,送女儿到喀布尔来,又为什么允许阿卜杜拉同行。也许他想和女儿多待哪怕一点点时间,也许他想通过旅途中的艰辛来赎罪,也许这只是出於萨布尔的自尊,不想和买走他女儿的人同车。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到了,他们仨,满身风尘,按照事先的约定,等在清真寺前。我拉上他们,去瓦赫达提家的时候,尽力作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这是替孩子们着想。对自己的命运,对很快就要拉开的可怕一幕,孩子们还浑然不觉。

这一幕我一直怕它出现,它偏偏还是出现了。马科斯先生,我不想巨细靡遗地回忆这一幕,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记忆重现,我仍然觉得格外揪心。怎么能忘掉呢?那两个无助的孩子是我带去的,爱在他们身上表现得最单纯,最无瑕,可我硬生生地把他们分开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突如其来的感情重创。我抱着帕丽跑开的时候,她趴在我肩膀上,惊慌失措,小脚乱踢,尖声叫着:阿波拉!阿波拉!阿卜杜拉也大叫妹妹的名字,拼命想挣脱父亲的阻拦。妮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两只手捂住嘴,可能是怕自己也叫出声来。这一幕至今让我无法释怀。这么多年过去了,马科斯先生,我仍然无法释怀。

帕丽当时还不到四岁,虽然年纪不大,却仍然需要重塑外力对她的影响。比如,人们告诉她,不要再叫我纳比卡卡了,就叫纳比④。要是她叫错了,便会有人,包括我在内,和颜悦色地加以纠正,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她相信我俩之间再无亲属关系。我成了她的厨子纳比,司机纳比。妮拉成了「妈芒」⑤,瓦赫达提先生成了「爸爸」⑤。妮拉开始教她法语,她自己的母亲就是说法语的。

瓦赫达提先生对帕丽的冷淡反应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然后,可能也出乎他本人意料,眼泪汪汪、忧心忡忡、思乡切切的小帕丽便融化了他的心。很快,帕丽便加入了我们早晨的散步活动。瓦赫达提先生把她放进童车,我们散步的时候,他便推着她,在附近到处转悠,要不然就坐到汽车方向盘后面,把她放到自己腿上,让她按喇叭,而他笑眯眯的,不急也不躁。他雇了个木匠,让他给帕丽打了一张有三个抽屉,带脚轮的床,一个装玩具的大枫木箱,还有一个小小的,矮矮的衣橱。他把这些家具都放进帕丽的房间,那屋里刷成了黄色,因为他发现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有一天,我瞅见他盘着腿坐在衣橱前,帕丽待在他旁边,看他用出色的技艺,往橱门上画长颈鹿和长尾巴猴子。这应该算是他深藏不露的内心得到了释放,马科斯先生,我跟您说,那么多年了,我老是看他画呀画呀,可这还是头一回,我亲眼见到他的作品。

帕丽的出现还有一个作用:她让瓦赫达提全家上下,第一次有了正常家庭的感觉。对帕丽的感情将妮拉和丈夫拴在了一起,现在他们顿顿在一起吃饭了。他们带着帕丽一起散步,去附近的公园,相挨着,心满意足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她玩。到了晚上,我收拾完餐桌,给他们上茶的时候,经常发现不是他,就是她,正在给帕丽读童话书,让孩子斜倚在他俩腿上。每过去一天,帕丽就多忘记一点,忘记她过去在沙德巴格的生活,还有那里的人们。

我没有料到,帕丽的到来也造成了另一种结果:我退到了后台。马科斯先生,请别对我过於苛求,别忘了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但是我承认,我也有过希望,有过和许多年轻人一样的蠢行。我终究只是妮拉做母亲的工具。我发现了她不快乐的病根,给了她一剂解药。那么我有没有想过我们会成为情人呢?我想说的是,马科斯先生,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但这倒也不完全是异想天开。我想,实际上我们都在等待,我们俩,面对种种无法逾越的障碍,等待着某个奇迹的降临。

我没有预见到自己会逐渐隐身。此时,妮拉的时间都用在帕丽身上了。上课,游戏,小睡,散步,继续做游戏。我们每天的聊天被撇到了一边。要是她俩正在搭积木,或是玩拼图,那么妮拉几乎注意不到我给她端去了咖啡,也不知道我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我们讲话的时候,她好像心有旁属,总想长话短说,早早收场。在车里,她的表情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因此,尽管很不光彩,可我还是要承认,我对外甥女产生了一丝怨恨。

瓦赫达提夫妇和帕丽一家有言在先,不准他们登门,也不允许和她有任何联系。帕丽搬来与瓦赫达提夫妇共同生活之后不久,我有一天开车去了沙德巴格。去的时候,我带了些小礼物,给阿卜杜拉和我妹妹的小儿子伊克巴尔,那时他已经开始学着走路了。

萨布尔直截了当地说:「礼物你已经送了,现在你该走了。」

我对他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淡,如此粗鲁。

「你当然明白。」他说,「以后也别再强迫自己过来看我们了。」

他说得对,我确实明白。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我的登门拜访已经变得尴尬,紧张,甚至会导致一触即发的争吵。此时坐下来一块喝个茶,聊聊天气或这一年葡萄的收成,已经十分别扭。我们假装一切如常,萨布尔和我,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不管有什么理由,说到底,都是我害得他家庭破碎。萨布尔不想再看见我,我也明白。我停止了每月一次的探望。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那是1955年初春的一天,马科斯先生,在这房子里,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永远地改变了。我记得那天下着雨。不是那种烦人的、逗得青蛙乱叫的雨,而是一种磨磨叽叽的毛毛雨,整个上午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我之所以记得住,是因为园丁扎希德在那儿,一副懒洋洋的老样子,倚着耙子嚷嚷:就冲这破天气,天怎么还配叫天。我正要回自己的窝棚,不想听他胡说八道,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大房里传出妮拉的尖叫,她在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