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转身,用左手紧抓住被打开的安全带,然后往侧边蟹行,打算用右手开门。构到门扣后解开,把门一推。门板摆动一下,开了一半,强风和噪音一起灌了进来。直升机驾驶也在座位上转身,从肩膀往后看,然后他把机身稍稍倾斜,让门可以借着自身重量完全开启。接下来他又把机身拉平,让它朝顺时针方向慢慢旋转,如此一来因为机身的运动,加上惯性作用与气压等因素,门才会一直保持敞开。
蓝诺斯转身要回到原位,他是个浑身是肉的红脸大汉,低头半蹲的姿势活像只大猩猩。他的左手紧抓着安全带,右手在空中乱抓,好像置身冰雪中。
李奇把身体向前靠,用左手找到座椅的调整杆,把大拇指摆在枢轴下方,两只指头放上面,手一扭就把椅背往前推,然后用左手推到底,变成与坐垫垂直,压着不动,坐垫里又释出空气。他用右手去拿葛拉克手枪,腰一扭,顺势把右前臂平放在椅背上缘,闭上一只眼,瞄准蓝诺斯肚脐上方一寸。
然后扣下扳机。
枪响被淹没在一片嘈杂的噪音中。那声音大家都听得到,但绝对跟在图书馆里听到的枪声截然不同。子弹打中蓝诺斯身躯中段上方,李奇心想:子弹一定立刻穿过去了。这无庸置疑,因为他用的是九毫米手枪,而且距离又只有四尺。这也是为什么他先开枪打蓝诺斯,而不是帕克。李奇不怕坐飞机──但飞机必须没有损伤。如果子弹打穿的是帕克身上的中段部位,机舱里的液压线路或电线难免受损。但子弹穿过蓝诺斯后,会直接飞进门外的夜空中,对机身毫无伤害。
蓝诺斯还是用奇怪的姿势半蹲着,他衬衫上的破洞里不断冒出鲜血,在昏暗的橘光中,血色看起来是黑的。他的左手把安全带松开,在空中乱抓,跟右手一样。他距离门边一尺,在原地蹲了下来,身体还能保持平衡与左右对称,但脸上看不出有何情绪,只有身体剧痛带来的悲苦表情。
李奇稍微移动一下手枪,又对他开了一枪,这次他瞄准的是胸骨。李奇心想:像他这种身材和年纪的家伙,整排胸骨就像一片充满钙质的平板,可能有八分之三寸厚。子弹当然还是会穿过,但在那之前,骨头所承受的撞击与其碎裂会转换成往前的动能。那效果就像朝目标轻轻打出一拳。这样的效果跟动能也许可以让那家伙承受一点冲击,身体直接往后仰,而不像一枪打爆他的头,让他的身体垂直垮下。因为颈部有太多关节,以至於瞄准头部无法达到李奇想要的成效。
但真正帮助李奇的,不是蓝诺斯的胸骨,而是膝盖。他只是挺直身体,往后踉跄一下,好像要用后脚跟踱步一样,但他又高又壮,而且已经四十一岁,膝盖早就变得僵硬。他的双膝后弯超过九十度就弯不下去了,上半身因为膝盖动作突然受阻而往后仰,臀部正好撞在门槛上,肩膀与头部的重量直接把他往下带,摔进夜空中。事后回想起来,李奇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是他的鞋底,当时他两脚分开,一边挣扎,一边坠入完全黑暗的飕飕强风中。
这一连串动作都是在李奇挺起椅背后的两秒内发生的,但对他来说,却好像两个人的人生加起来一样长──也许就是法兰兹或欧洛兹科的人生。他觉得自己很像在水面漂荡,好累好累。他彷佛在一个非常优雅但又痛苦的状态中漂荡,像下棋一样评估自己的每一步行动,深知它们有什么可能和缺点,会造成什么威胁和带来哪些机会。机舱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没反应:欧唐纳的脸还是贴着地,他试着把头抬高,才能转过去。卡拉则试着打滚,让自己变成躺在地上。直升机驾驶只是稍微转身,在座位上没有任何动作。帕克全身僵住,维持半蹲的诡异姿势。拉梅森还盯着蓝诺斯刚才待的那个地方,好像完全不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李奇站了起来。
他把第二张座椅往前折,像噩梦中的鬼魅一样爬过去,像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巨大鬼影,默默出现在一片嘈杂的橘色微光中。接着他几乎站直不动,头部用力顶着舱顶,两脚张开,相距一码,做出一个最稳的三角状站姿。他左手拿着一把席格索尔手枪,对准帕克的脸,右手握住葛拉克手枪,直接瞄准拉梅森。两把枪都稳着不动,而他脸上毫无表情。螺旋桨持续旋转,直升机还是沿着顺时针方向慢速盘旋着。机门敞开,像面船帆挂在那里,一阵阵噪音、强风与煤油的臭气窜进机舱内。
欧唐纳把背弓起来,头终於高到能转过去,他的眼睛往左移动,看到李奇的靴子,然后闭上片刻。卡拉打了个滚,让身体压过被绑起的双手,翻过来时肩膀贴地,面向机舱尾端。
直升机驾驶,帕克,还有拉梅森,全都瞪大眼睛。
这是最危险的时刻。
李奇没办法朝驾驶舱开枪,因为打到重要飞航仪器的机率太高。他也没办法把枪放下,先帮欧唐纳或卡拉松绑,因为行动自由的帕克与他相距仅仅不到四尺。他甚至不能徒手把帕克干掉,因为欧唐纳与卡拉占满地板空间,让他无法移动。
既然拉梅森与驾驶都还系着安全带,此刻那位驾驶只要把直升机偏向一边,让后面的人都掉出去就搞定了。虽然帕克会被牺牲,但李奇知道,以拉梅森的为人,他不会因为此事而内疚失眠。
如果他们了解状况,李奇就陷入困境。
如果他们掌握这一刻,他们就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