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做不好?他们应该要做好的啊。」
我表示同意。
「当然我自己也很笨啦。」梅根说,「对我而言,很多东西都是在乱讲,拿历史来说吧,不同的书上写的就很不一样。」
「那正是历史的趣味所在。」我说。
「还有文法,」梅根继续发表看法说,「和无聊的作文。什么雪莱写云雀吱吱喳喳乱叫,还有华兹华斯写的那个什么烂水仙,以及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哪里不对了?」我饶有兴致地追问。
「他老是拐弯抹角,讲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不过莎士比亚有些作品我还是蛮喜欢的。」
「我想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一定会非常满足的。」我说。
梅根没听出我话里的讥讽,兀自满脸放光地说:
「比如说,我喜欢〈李尔王〉里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她们以甜言蜜语欺骗父王,将土地悉数分给两人,并将三女儿扫地出门,最后遭三女儿讨伐)。」
「你怎么会喜欢她们两个?」
「我也不清楚。从某种角度看,她们令人觉得很过瘾。你认为她们为什么会那样?」
「会怎样?」
「那样对她们父亲嘛。我的意思是,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她们变成那样子的。」
我第一次去想这个问题,我向来认为李尔王的两个大女儿很歹毒,没做多想。但是梅根的问题引发了我的兴趣。
「我会好好想一想。」我说。
「噢,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反正只不过是英国文学罢了,对吧?」
「是啊。可是你都没有喜欢的科目吗?」
「我只喜欢数学。」
「数学?」我吃惊地表示。
梅根的表情又是一亮。
「我喜爱数学。但老师教得不怎么好。我很想把数学学好,我觉得数字是很奇妙的东西,你觉得呢?」
「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老实答道。
此时我们来到闹街了,梅根立刻嚷道:
「那就是葛菲诗小姐,可恶的女人。」
「你不喜欢她?」
「我讨厌她。她老叫我参加无聊的女童军。我很讨厌女童军,干嘛穿成那样在野地乱跑,而且还戴上名不符实的徽章?简直无聊透顶。」
大体而言,我很赞同梅根的看法。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表示赞同,葛菲诗小姐就闯到我们中间了。
欧文医生的妹妹大剌剌地加入我们的谈话,艾美这名字跟她实在极不相衬,她有着哥哥所欠缺的稳健。她是位英气勃发、十分爽气的女子,有副低柔的嗓音。
「哈罗,两位好!」她朝我们喊道,「今早天气真不错啊?梅根,我正想找你。我想找人帮保守党协会抄信封地址。」
梅根语焉不详地嘟囔了几句,把自行车靠在人行道边,然后冲进了国际商店。
「这孩子怪怪的,」葛菲诗小姐望着她的背影说,「蛮懒的,很爱闲晃。可怜的西蒙顿夫人也真够受的,我知道她妈妈不只一次想让她学点专长,速记、打字、烹饪,或养养兔子,可惜都没成功。她就是对生活提不起劲。」
她的话也许没错,但我觉得若与梅根异地而处,我也会坚决拒绝艾美.葛菲诗的任何建议,因为她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人不该怠惰,」葛菲诗小姐继续说道,「年轻人尤其不能。梅根若是漂亮点也就罢了,有时我真觉得这女孩脑子笨笨的,让她妈妈大失所望。你可能也知道,」她压低声音说,「她爸爸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这孩子八成像到他。她妈妈也够苦的了。话说回来,林子大,什么鸟都有,这世界就是这么回事。」
「也幸好是这样!」我应道。
艾美.葛菲诗愉快的笑出声来。
「没错。要是大家都是同类人的话,也会有问题。只不过我讨厌看人家活得不痛不痒的。我自己很享受人生,也希望别人如此。人家会问我说,你整年住在乡下,一定无聊得很。我说一点也不会,我总是忙得很愉快。乡下的事务从来不会间断,我的时间全花在女童军、学院和各种委员会上──这其中还不包括照顾欧文哟。」
这时,葛菲诗小姐看见对街有熟人,喊了一声后,便跃过马路,丢下我迳自摸去银行了。
我很钦慕葛菲诗小姐的热情与活力,她总是笑脸迎人,不若许多妇女只会窃窃地猛发牢骚,但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葛菲诗小姐太强势了。
银行的事,交易得很顺利。接着我又到盖伯斯兄弟和西蒙顿开设的律师事务所。我实在不知道这个盖伯斯兄弟是否还健在,因为我从未见过他们。我被领进理查.西蒙顿的办公室,里头飘着老事务所特有的怡人气息。
办公室中无数的合约箱上,贴着霍普女士、艾佛拉德.卡尔爵士、威廉.叶茨、比.霍尔斯先生(已故)的记号,营造出乡下名门望族及合法老店的氛围。
趁西蒙顿先生低头看我带来的文件空档,我打量了他一下。我发现,如果西蒙顿夫人的第一次婚姻遇人不淑,那么她在选择第二次婚姻时必然十分慎重。理查.西蒙顿沉稳庄重,是那种不会给妻子带来一丝焦虑的男人。他脖子很长,喉节突出,脸色稍显灰白,鼻子长且薄。毫无疑问,他很友善,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却不是个能让你脉搏狂跳的男人。
不久,西蒙顿开口说话了。他话说得很清楚,很慢,让人觉得他极具判断力与洞察力。问题解决后,我起身准备离去,同时表示:
「我今天是跟您的继女一块下山的。」
西蒙顿愣了片刻,彷佛一时间不知道所谓的继女所指何人,然后他笑了笑。
「噢,是的,你是指梅根吧。她已经休学一段时间了。我们在考虑给她找点事做,是的,找点事做。但她还太小,而且比她同年纪的显小得多,他们都这样说,他们都这样对我说。」
我走出他的办公室。外边办公室里,有位年迈的男子坐在椅子上,缓慢而吃力地写着什么。还有一名矮小贼溜的男孩,以及一名满头鬈发、戴着夹鼻眼镜、快速打着字的中年妇女。
如果她就是金琪小姐的话,那么我跟欧文.葛菲诗的看法就一致了──此妹绝不可能和上司有暧昧关系。
我走进面包店,抱怨葡萄干面包难吃。对方对我这位顾客的抱怨惊呼一声,表示无法置信,然后把一条新出炉的葡萄干面包塞进我怀里,他们说:「这是刚刚出炉的。」那面包火烫烫地贴在我胸膛上,证实他们所言不假。
走出面包店后,我在街道上来回张望,希望能看见乔安娜和车。走了那么一大段路,令我十分疲累,而且拿着拐杖和面包,走起来也很怪。
可是我始终不见乔安娜的身影。
突然间,我惊喜地瞥见了一个人。
只见一位女神沿人行道向我飘然行来──我实在找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了。
那女子面容绝美,一头秀丽的金色鬈发,身材婀娜曼妙,轻盈修长!走路时宛若女神,翩然生姿,朝我越飘越近。简直令人惊艳!
我狂喜而无法自己,手里的面包便松落了。我弯腰去捡,却连拐杖也跟着掉了。拐杖重重摔在人行道上,我脚底一滑,险些摔倒。
是女神一把将我扶定,我开始结巴起来:
「非常感……感谢,真……真……真……对不起。」
她已捡起那块葡萄干面包,将它和拐杖一起递给了我。她亲切地微笑道:
「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真的。」
神奇的魔法在她那呆板而乏味的声音中,全然幻灭了。
所谓的女神,不过是位看来健康、身材不错的好女孩而已。
我不禁想到,若诸神赋予特洛伊的海伦那同样乏味的声腔(希腊神话中,斯巴达国王美尼劳斯美艳绝伦的妻子,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见之,为其美貌所陶醉,劫走了海伦,从而引发了特洛伊战争),事情会如何发展。多奇怪呵,女子若不开口,可以让你心灵的最深处都骚动起来,而一旦张口,其魅力就像未曾存在过般地消失无踪。
我倒是见过相反的情况。我遇过一个悲伤、长着猴子脸的小女人,平时谁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然而当她一开口说话,魔力顿然而生,且有增无减,就像埃及艳后再次施了魔法一般。
在我没注意时,乔安娜已将车停在路边了。她问我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收住奔腾的思绪说道,「我在想特洛伊城的海伦和其他的事。」
「在大街上想这些也太好笑了吧!」乔安娜说,「瞧你站在那里张大嘴,紧抱着面包的样子,实在有够怪异。」
「我刚才经历了一次休克,」我说,「魂游到特洛伊后又回来了。」
「你知道那是谁吗?」我指着正飘然远去的那道背影问道。
乔安娜凝视着那女子的身影,说是西蒙顿家的家庭教师。
「你就是为她神魂颠倒呀?」她问,「她是很好看,可惜有点古板。」
「我知道,」我说,「只是个善良的女孩罢了,我刚还把她看成阿佛洛狄忒哩。(爱与美的女神)」
乔安娜打开车门,我钻进车里。
「很可笑,对吧?」她说,「有些人美艳绝伦,却毫不性感。那女孩就是这样,蛮可惜的。」
我说,如果她是家庭教师,那倒也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