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有几百年历史的独立式书架,将展览厅隔成接连几间又深又暗的凹室。看起来像昏暗不明中一长排弯腰驼背的修士。
布雷克沿着中央走道走,搜寻梅菲斯特,沿路楼板吱嘎作响。他用手电筒的光扫过书架,照亮上百本苍白暗淡、幽灵一般的书,书被粗粗的铁链给锁在桌上。其他的书撑得开开的,有如一只只蛾,躺在泡沫枕上,用项链式的细绳压着,以防书页翻动。
他将手电筒伸入角落,张望长椅下面,在阴影之中发现一团腿。
「来吧,你这只蠢猫,」布雷克焦急地低语,「我可没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他可以感觉到时间一分一秒溜走。母亲随时都可能注意到他消失踪影,那时候他就麻烦了。
牠在那里!
梅菲斯特蹲伏在室内最远的角落,一只沉重的木柜后面,就在一幅庞大的画像下,画里是一个蓄胡的男子,瞪眼反责。何瑞修.米德顿(Horatio Middleton,1503─89),他的手指戴得珠光宝气的,紧紧抓着一本破烂皮革书的书脊。
「好了,你出来吧。」布雷克哄牠,伸手要抱起那只猫。他的肩膀抆过书架,几乎撞落一本书。
起先,梅菲斯特拒不让步,后来被布雷克虚情假意的奉承话给拐了,态度软化。布雷克一把抓住牠的颈背,逮到牠。猫咪哀号。
布雷克忙着握住手电筒,又要抱住扭来扭去的猫,朝楼梯口移去。「别发牢骚了,」他命令那只猫,「没什么好……」
毫无预警之下,梅菲斯特伸出利爪,抠进布雷克的肩膀,迅速一跳挣脱束缚,弓着身子高高跃入空中。布雷克吃痛但不想叫出声,无可奈何看着那只猫柔软地四脚着地,落在玻璃柜旁,飞快地跑下剩余的阶梯……奔出敞开的门。
布雷克的心跳几乎停止。他感觉得到夜晚的空气袭入图书馆,绕着他的腿,令他发冷。大门开开的。
「谁在那里?」他焦虑地出声,将手电筒的光戳进黑暗之中,赶走身边那一片片长长的黑暗。「谁在那里?」他再叫一次,瞥见通道尽头闪过一抹微光。
他朝那道闪光走过去,差点掉了手电筒。因为在通道的最尽头,就在他先前站过的地方,有几本书散落在地上。那些书不是从架上滑下去而已,而是被扯下去,惨遭狂暴的一劫。纸片扔得地毯上乱七八糟,好似一只被人肢解的鸟,身体各部位散落着:至少有一本书的书脊和封面分开,悬在那里,有如被截肢。
布雷克倒抽一口气。
有好一会儿,他生了根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感觉整座图书馆在他的身边旋转。然后,他屈服在一股逃跑的恐惧之下,猛冲向门口。
他仓皇爬下阶梯,飞快穿过草地,慌忙逃脱之中差点失足跌倒。原来图书馆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人尾随他进入图书馆!这些念头一路追着他跑,他发了疯地全速穿过学院,经过一道道回廊,走上通往院长宿舍的小径。难道另有别人也知道恩狄米翁.史普林?
一道微光,就像刀片一样,从一扇拉着窗帘的窗缝里透出来,可是一等布雷克跌跌撞撞爬上石阶,那道缺口已经合上。
※※※
一名男子戴一副猫头魔似的眼镜,正从靠门边的餐具柜里取用厚厚一大块易碎的乳酪。布雷克矮身躲到那人身后,取得掩护。他弯着腰,累得气喘吁吁。
他看看表。过去的时间几乎不到三十分钟。没什么大不了……除非你碰巧在等人。
看一眼就够了。他有麻烦了。麻烦可大了。
母亲靠近一群吵吵闹闹的学者站着,几乎没在听他们的讨论内容。她的双臂交叠抱胸,定定瞪着前方,暗中气得七窍生烟。她的肢体语言道尽了一切。
他大口吸气。
妲可热切地留心守望,一发现他就起身。「你上哪里去了?」她厉声斥喝,挤过人群。
「在外头,」他说。然后,因为想不出好一点的借口,又补充,「外头真的很冷。说不定还会下雪。」
他开始上上下下搓着手臂,不晓得她信不信。她不信。他不再装下去。
「她有多生气?」他问,朝母亲的方向比了一下。「很气,」妲可说,「气到不再跟其他的教授交谈。」
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表示她真的很气──气到言语无法形容。最坏的一种。
「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妲可换一种好奇的语气问。
「我告诉你了。我出去散个步。」
布雷克看着母亲走过去拿外套。他赔罪般露齿一笑,却迎上她那冷冰冰的表情。笑容几乎当下就僵在他的脸上。
「不对,才不是呢,」妲可说,「你去了图书馆。」
「啥?」
布雷克装作没听见,可是颊上一红,彻底暴露他的心思。
「你去了图书馆,」她说,「我晓得你去了。你以为找到那本无字天书,独力解开那个谜,就可以比我聪明。你是笨蛋!我看到你去了。」
他皱皱眉,「什么?」
「我看到你,」她得意欢呼,「你自以为偷偷摸摸的,可是我一直都在看着。你真是笨死了,真是笑话。」
他突然对她发作。「原来图书馆里面那个人是你!」他叫,「我会杀了你,我真的会!」
有几个人被他激烈的言词吓到,转过身来,可是他无法自制。内心里面那股恐惧越来越大,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嚷嚷,「你把我吓得半死!」
妲可眼中好像有什么让他住口。她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充满恐惧,泫然欲泣。她根本不晓得他在讲什么。
当下他发现自己犯了错。她并没有看到他离开,那样说纯然是要让他难受。她很可能是出於嫉妒,因为他有办法躲过她的监视,偷偷溜出去而没让她跟。
她正要说上什么时,母亲回来了,外套折好挂在臂弯上。母亲一言不发,带着兄妹俩出去。「晚一点我再找你算帐。」她冷冰冰对他说,兄妹俩跟着她走下花园的小径。她的话就如一朵霜冻的云罩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