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研究这张龙皮,」福斯特说,「这条龙属於最稀有、最神秘的那一种──寓言说牠曾经住在伊甸园之中,皮下藏着永恒的智慧之谜。亚当和夏娃所渴望、却又失去的一切,如今就在我们掌握之中。只要想想看这纸能揭示的,如果我们看得懂的话!」
彼得咬咬嘴唇,「可是──」
「哎呀,所有一切!」福斯特心醉神迷地叫道,一边拍掌,指间的宝石戒指发出撞击声。「宇宙万物的秘密都将被我们掌控,都在一本书里面!」
「可是……可是纸张是空白的,」彼得嘟囔着,「您要怎么找到您要的讯息?」
福斯特笑得很狡猾,眼睛飞快地扫过室内。躲在藏身之处的我身子缩得更低,希望他不会看到我。他的眼睛像无头苍蝇一样静不下来:眼光停遍一件件的设备,最后落在污迹斑斑、经过装填的墨球上,墨球是拿来替铅字上墨用的。
「油墨,」福斯特终於说,「我们需要油墨。」他停下来搓搓指尖,手指头上面仍沾着他用来触开银色毒牙的油,黑黝黝的。彼得不安地看一眼桌子,他已经将金属杯放回桌上。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已慢慢让室内充满一股有毒的味道,鲜血似的金属味。「你还记得看得到那条龙的是寇斯特的孙女,对吧?」福斯特挑起一道红色的眉毛,突然冒出一句。
彼得点头。
「是她的血赋予那些字母生命?」
彼得再次点头,只是这回不是那么信服。
「你看不出来吗?」福斯特终於爆发出来,「这纸需要特别的墨水,它的意义才会显现!」
我感觉到自己的血色尽失。彼得也变得一脸苍白。
「血?」他抖着声音问,「血就是它需要的墨水吗?」
福斯特并未答腔,只是目不转睛瞪着火焰看,火焰有如蛇一样扭动盘绕。他的眼睛红得像炽热的煤炭。「只要想想,」他说,「这个小女孩是如此单纯,如此天真,近乎令人反感。然而她──就是她!有那股力量可以从龙那里唤出字来。那力量是我所没有的。还没有的。」他咬牙切齿讲完最后一句。
「什么意思呢?」
「寇斯特将这口箱子设计得很灵巧,」福斯特解释,「他一看到那东西死了,并未涌起一股欲望,反而感到后悔。他领悟到自己毁了造物主手上最神圣的生灵,一头被上帝赋与永恒知识的兽。光是一个恶意的动作──破坏孙女的想像──就足以令这头传说中的生灵失去生命。於是他将这口箱子造得如此吓人、如此丑陋,令人毛骨悚然,希望没有人敢打开它。最后,他还添上出自伊甸园里的两条背信弃义的蛇。」
彼得的嘴巴张得开开的,「可是……那您是怎么……」他指着盖子开开的箱子。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再度被那口可怕的箱子吸引住。镶板上雕刻的恶鬼对我怒目而视,地狱来的妖魔在火光中垂下琥珀色的泪。它的构造显现一种残酷,但是也有内疚与悔恨,一股令人感动的伤痛。
福斯特指指桌上的杯子说:「之前我都尝试用那东西净血,是骗得过那道锁,可是还不太对。即使是僧毒的效力还不足以令龙皮纸上的字现形。为此我需要更强大的东西。」
他挥着一根黑黑的手指头,我终於认出向我飘过来的那股气味。僧毒。师傅用来铸造特殊铅字的金属,一种强力的成分,强到据说有修士将它全喝下去以涤净灵魂。但是,师傅三番两次警告我,即使是微量也足以致命。
福斯特摇摇头,「不,这纸对别的东西会完全有反应。具备纯洁、坦率、真诚……」
我很想不顾一切飞奔上楼,爬到我的毯子底下,因为我晓得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可怕的事实。
「这张纸,」福斯特终於说,「要喂童子血。」
※※※
我无法自制,吓得直往后缩。我的头撞到印刷机的架子,在昏暗的室内制造出一声闷响。福斯特从那口箱子前面转过身来,疾如狐狸,眼睛扫过家具,想要将任何不该存在的东西赶出来。
我待在原地,动也不动,怕得连气都不敢喘一口。
福斯特的眼光越来越接近我的藏身之处,我更往阴暗处缩。我担心他就要抓住我的脚后跟,把我拖出去喂那张纸。然而,他似乎打消疑虑,回头面对那盆火。他打了个颤,彷佛冷到似的。
直到那时,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工具袋就摆在近旁的工作台上。我尽量不引起任何注意,伸手把它抓过来,摊开柔软的皮制内衬。袋子里面装了一排发亮的金属工具,我挑了一把锐利的圆凿护身,以防万一福斯特或彼得靠得太近。我躲在印刷机下,静观其变。
这时候福斯特抓住彼得的肩膀,对着他耳语。我听不出他讲什么,却被彼得的反应吓一跳。「师傅!您怎么了?」他叫道,因为福斯特的身体滑到了地板上。他的脸色一阵惨白,开始发起抖来,彷佛发烧一样。
他抱住肚子,痛苦难忍地发出干呕声。「是僧毒,」他上气不接下气,「它对我的身体有害。」
「我该怎么办呢?」
「送我回去。关好箱子,送我回去。克莉丝蒂娜知道疗法。」
一提到克莉丝蒂娜的名字,刺激了彼得立刻采取行动。他将那张龙皮胡乱往箱子里一塞,一脚踢上箱盖,赶紧去帮师傅的忙。他弯下腰,笨手笨脚设法将福斯特扶起身,引他朝楼梯走去。那人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像个醉汉。
临走之前,彼得容许自己迅速瞄了一眼靠着墙摆的那排镜子,检视自己在镜中的影像。那天晚上,我头一次看到他的嘴角露出真正的笑意。然后他想起杯子里的僧毒,赶紧回来将余下的液体浇在火上。炉火起了一阵令人窒息的白烟后,熄灭了。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我待在原地倾听,确定他们不会再返回出现后,赶紧过去那口箱子所在之处。
房里又冷又暗,我几乎看不见自己的动作。火炉里只剩一丝丝的余热仍在,它就像冬眠的动物,从灰烬深处红着眼对我眨巴眨巴。
我手上握着皮制工具袋,将它摆到身旁。我不顾一切想要一窥箱子的内部,手指头包住雕花的镶板慢慢摸索,直到触及保护箱盖的那两头蛇的圆头。我的手指紧张得直发抖,不过我极力控制。我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双手沿着银牙光滑的曲线往下滑,最后触及牙尖。牙尖感觉很利,摸起来冷冷的,猛力往我的肌肤一扎,我人一缩。
之前的过程我全看到了,因此半期待会有大量毒液渗进我的体内,让我失去知觉而昏睡,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先那股突发的刺痛过去之后,当蛇牙吸着我的指头时,只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凉凉、舒服的感觉。我纳闷,自己能否被认定足够纯洁而一窥内部呢?
不消多久血就停了。接着,我效法福斯特,将蛇牙移在一块,看着纠缠的蛇头神奇地分开,箱盖就开了。
火苗突然重新窜烧,我惊跳起来。
我几乎是当下就发现,长久以来令我感到害怕的毒牙,并不属於那两条蛇,而是那龙的一部分,是龙爪穿透盖子的正面,从蛇的嘴巴里伸出来。那两条蛇不过是表象罢了,作用在威慑。守护那口箱子和里头东西的是那条龙本身。它的爪子触过我的手指,允许我进入。
我壮起胆,把手伸进箱子里。最上面那层龙皮摸起来好似一层被霜冻硬的树叶。带着绿色和银色的龙皮,像被制成一具无往不利的甲胄。我必须提醒自己,这不是树叶,也不是锁子甲,而是真的鳞片。龙的鳞片!
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这会是真的吗?
下面的龙皮纸发出柔和的光,我把自己的手埋入那片如波起伏的材质。我的手指化在一叠如雪冰凉而柔软的纸之中,却又不觉寒气逼人。我感到皮肤一阵震颤。一股莫大的安全感涌上心头。
我贪婪地捧起好几张龙皮纸,看着空气在其中振动,轻轻拂过,替每一层注入生命。我压抑不住那股兴奋。那纸薄如蝉翼,然而在奇怪的光源照射下又透出光来。我受到了蛊惑,入了迷。
然后我的视线被什么东西吸引。是隐隐约约的字,如游丝般的银色细字,像神谕一样出现在我眼前。这些字是从哪里来的?我很快读过,渴望汲取上面的知识:
(童子得见成人所不能见)
(在时光所遗忘的未来:)
(尚待付梓之书暨已成之书)
(在书页之间蛰伏并隐藏。)
(然黑暗寻求光明所揭示)
(阴影生而真相隐。)
(此乃我之所欲言,恩狄米翁.史普林)
(为局内人之见解……)
认出那名字令我起了一阵战栗。那是我的名字!那条龙在对我发言,就如几年前诉诸寇斯特的孙女。我的双手开始发抖。
我还看得到其他的字、其他的讯息,出现在我指下摊开的纸张之间。随意打开一兜兜的龙皮纸,就是开启一道通往智慧的隐形之门。这比我以前想像的任何东西还要神奇,比古腾堡先生的印刷机速度更快。不过几页之间,一个个王国兴衰迭起,留下文字的遗产。我想走遍每一条新径,踏上每一道纸张所建构出来的阶梯,搞清楚它们通往何处,然后突然间我的欣喜化为恐惧。
好似一道阴影从我背后飘进室内,我起了疑心。这不就是福斯特一直想要的吗?宇宙之谜的解答如一本书摊开在他眼前?还有更多的字出现在神奇的龙皮纸上,从皮下生出来,漫入箱子之中。挡都挡不了!
顿时,我发觉自己的方法有问题。我打开了一大本知识的选集,永无止境的书中之书。但我要如何把它合上?
一股夜风悄悄吹进屋内,袭上我的颈背。楼下的门开了,不只是一组、有两组脚步声接近。彼得并未落单。福斯特跟着他一道回来。
我吓坏了,抓紧手上的纸。不断在我手上扩张的纸彷佛有了反应,开始迅速缩小,越折越小。浩瀚的大书很快就小得不比一本册子大,很容易就拿在掌上。
我抓起工具袋,匆匆拿掉里面的东西,将那叠纸塞进里面,尽快缠上皮带,牢牢一束把它系住,但求起码能保存这上层的龙皮纸,不教福斯特据为己有。
奇蹟出现,剩下纸上的开始停住,彷佛冻结似的。那些字就像冰层下的影子,虽然透过白纸依稀可见,实际上几乎无法解读。或许少了上面那几层的纸,下面那一令令的纸不全了,就无法释出力量?或许我还能够拨乱反正?我只好如此期盼。
福斯特人快到了。
我迅速盖上箱盖,维持原状,然后尽量不出声地拾起散放在地板上的工具,将那本小册子藏在我的亚麻睡衣下面,快步穿越房间走向楼梯。火苗又蔫成一团红光。
我可以感觉到福斯特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寻我的身影,不过我已经上了楼梯,急急忙忙回到寝室。我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又重操扒手的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