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他拉开距离,仔细检视她的脸。她的头烫得像沸水,但她在他怀里打哆嗦。
「我很好。」她向他露出颤抖的笑容。
「不,你不好,你回床上,我帮你拿条毛巾。」他深情地吻她额头,她闭上眼睛,身体在他怀中放松。
他激动到差点打断拥抱,对着半空中挥拳、欢呼大叫,因为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他感觉到她放弃与他争斗。过去六个月来,当他拥抱她时,她的身体都僵硬紧绷,彷佛她觉得如此可以让他知道她不接受他的作风,她在抗议、拒绝认可他的行为。他陶醉在这一刻,感受到她在自己怀里放松肌肉。这是他们婚姻中一个无声却巨大的胜利。
在那堆熊熊玩偶间,手机再度震动,在派丁顿熊的怀里弹动着。他的脸再度出现在萤幕上,他不得不扭开头,因为受不了看见自己。他可以明白茹丝此刻的感受。
「你朋友又打来了。」茹丝微微抽开身子,让他能构到手机。
「算了,不管他。」他不理睬手机,再度将她拉近自己。「茹丝,」他柔声说,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可以看着他。「对不起。」
茹丝惊异地抬头看他,然后好奇地端详他,研究陷阱何在。绝对有陷阱,卢.萨芬竟然说对不起,这不是他会使用的词汇。
卢从眼角余光看到手机在震动蹦跳着,从派丁顿熊的熊掌掉到维尼熊的头上,像烫手山芋般从一只熊身上移到另一只熊。每回手机停止后不久,又会开始震动,他的面容出现在萤幕上向他微笑、嘲笑他,因为他吐露的那些话语而说他是软脚虾。他抵抗自己的那一面,那醺然、愚蠢、幼稚、不理性的一面,他拒接电话,拒绝放开太太。他艰难地咽口口水。
「你知道我爱你。」
她的表情彷佛是第一次听见这话。感觉像他们重返两人共度的第一个圣诞节,坐在哥尔威【注】她父母家的圣诞树旁,猫在牠心爱的火炉边抱枕上蜷成一球,那条几年前便该入土为安的疯狗待在屋子后院,向每件移动和不动的事物吠叫。卢就在那时第一次说爱她,待在几小时前曾引爆茹丝父母口角的人造白色圣诞树旁边──欧唐奈先生想要一棵真正的松树,欧唐奈太太不想老是用吸尘器清理松针。绿、红、蓝色的小灯泡慢慢地照亮绚丽的树,然后再缓缓熄灭,周而复始,虽然很没看头,却很令人放松,就像胸膛的徐徐起伏。那是他们一整天第一次的独处时光,那是在他不得不去睡沙发而茹丝隐遁到闺房前的唯一共处时间。他没有吐露爱意的打算,事实上他打算永远不说,话却自己冒出来,自然得像婴孩蹦到人世。他挣扎了一会儿,在嘴里扭绞着字句,推挤着然后退缩,因实在鼓不起勇气,但却冷不防冲口而出,立刻颠覆他的世界。二十年后在他们女儿的房间,他恍如重温那一刻,茹丝的脸上也挂着相同的愉悦与惊喜。
【译注】哥尔威(Galway),位於爱尔兰西部的海边城市。
「噢,卢。」她柔声说,闭目细细品味此刻。然后她蓦然睁眼,眼里闪过警色,把卢吓得半死,担忧她会说什么。她知道了什么?他惊惶起来,过往的行为蜂拥而至,像一群幽冥食人鱼在屁股后追逐他、啃啮他。他想到另一部分的自己在外面买醉,可能会毁掉他与妻子的新关系,破坏他们辛苦修复的情感。他看到两个卢:一个建造砖墙,另一个带着榔头跟在后面,立刻敲掉刚建好的砖墙。在现实生活中,那正是卢一贯的写照:一手建立家庭,另一头的行径则粉碎他如此卖命打造的一切。
茹丝连忙放开他,撇下他奔向洗手间,他听到马桶盖掀起,而她肚腹中的内容物一倾而出。茹丝讨厌被人见到这德性,照例发挥一心数用的本领,一边吐,一边抬起腿将洗手间的门踢关。
卢叹息着瘫坐到地板上,置身在玩具熊堆中。他拿起第五度震动的手机。
「又怎么了?」他闷闷地说,等着听自己醉醺醺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却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