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故事 二十 风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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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醒啊,快醒醒。」歌唱似的声音渗入卢的醉梦,梦中每件事都重播一百遍:抆拭露西的额头,将小布丁的奶嘴塞回他嘴里,替抱着马桶的露西拨开头发,拥抱太太,茹丝在他怀里放松身体,然后再回到露西发烫的额头,小布丁吐出奶嘴,茹丝听到他说爱她时的笑容。
他闻到鼻子底下有新煮的咖啡香。他终於睁眼,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跳起来,已然抽痛的脑袋撞上水泥墙。
卢费了一会儿时间适应周遭的环境。他初睁眼见到的早晨画面,有的还算安慰人心,有的则否。这一刻有杯咖啡在他鼻子前仅仅几寸的地方,但他比较习惯让马桶冲水声充当起床闹铃,等待替马桶冲水的神秘女郎走出洗手间、在房间露脸,感觉往往是漫长又令人紧张的,有时候,卢会主动起床,抢在神秘女郎露脸前一刻闪人,离开置身的楼房,但这种情况极为罕见。
在卢.萨芬第一次变出分身后的那个早晨,他碰上了新场景: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来到他面前,脸上挂着满足的表情,递给他一杯咖啡。这绝对是值得写到书里的新情节呀。谢天谢地,这年轻人是小加。卢如释重负地发现,两人的衣物都穿在身上,而且不涉及冲马桶的事。卢的脑袋抽痛,嘴里有死老鼠腐败般的恶臭,他像个总统候选人扫街拜票似地审度周遭的环境。
他在地上。证据在於他距离水泥地很近,与管路垂下的开放式天花板距离很远。虽然身体下垫着睡袋,地板依然坚硬;由於头靠着水泥墙壁的姿势不良,他脖子酸痛。在他上方,铁架耸立着,直达天花板:硬邦邦,灰冷,抑郁,像乱七八糟矗立在都柏林天际线的起重架,金属入侵者宰制着一座开发中的城市。左边,一盏没有灯罩的枱灯是射出亮死人不偿命光线的祸首。那光不是照在四周,而是对准卢的头部,像一只手稳稳地举着手枪瞄准他。整个局势明白到刺眼:他在小加的储藏室,在地下室。小加站在他前面,伸出手,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要给他。这景象很眼熟,活脱是一周前卢在街上请小加喝咖啡的翻版。只是此情此景如同哈哈镜一样扭曲骇人,因为当卢评估实际情况,发现居於下位的人是他,而小加居於上位。
「谢了。」他接下小加的马克杯,冰手捧着瓷杯。他在发抖。「这里冷死了。」他声音低哑地说出第一句话,坐起身时,觉得全世界的重量沉沉压到他头上。连着两天的早晨宿醉提醒他,尽管年纪为他带来许多可喜可贺的事──诸如小时候鼻子在脸上总显得太大,终於在年过三十以后,符合脸部比例──但宿醉并非其中之一。
「是啊,有人答应要给我电暖器,但我还在等。」小加咧嘴笑,「别担心,我听说青色嘴唇正流行。」
「噢,对不起,我会吩咐爱莉森准备。」卢含糊地说,啜着黑咖啡。他初醒时都在揣测自己人在何处,一旦厘清对地点的困惑,确定自己的处境,便放松精神,开始啜饮。但啜了一口咖啡因,随即想到一个令他心惊的问题。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完全坐直,专心检视自己的身体寻找线索。他穿着昨天的西装,衣服绉得可以,衬衫、领带和外套上有些可疑却大致上看得出是什么东西的污渍。事实上,几乎不管往哪里看,都看得到灰尘。「那是什么怪味?」
「我想是你的味道。」小加微笑。「昨晚我发现你在大楼后面朝着垃圾桶呕吐。」
「哎唷,我的天。」卢喃喃说,双手掩面,然后他抬起头,困惑起来。「可是昨晚我在家里。茹丝和露西她们都生病了,她们两个一睡着,小布丁就醒了。」他疲惫地搓搓脸。「那只是做梦吗?」
「不是。」小加快活地答覆,将热水倒进即溶咖啡中。「那些事你也做了。你昨晚非常忙碌,你不记得了吗?」
一会儿后卢才记起昨夜,但前一夜的回忆──药丸、分身猛烈袭上心头,冷不防,恍然大悟的灵光大量洒落,有如故障的自动兑币机掉出满地的硬币。
「我遇到的小姐……」他中途舍弃这句话,既想得到答案,同时也不想知道。一部分的他确定自己清白,另一部分的他想带自己出去狠狠揍一顿,因为他可能再度危及婚姻。他飙出一身冷汗,令五味杂陈的空气再添一味。
小加任凭他坐立难安一会儿,只吹着咖啡,像老鼠啮咬一块热乳酪似地小口啜饮。
「你遇到一个小姐?」他问,睁大的眼看来好纯真。
「我……唔……我遇到……算了。你昨晚找到我时,我是一个人吗?」同一个问题,换个措辞。一箭双鵰。
「是啊,确实是一个人。但是你不孤单,你很满足地陪伴自己,咕哝着有个小姐。」小加取笑他,「感觉上是你搞丢了她,但记不起自己把她扔在哪里。总之,你没在垃圾桶底找到她,但如果我们清掉你在回收垃圾桶留下的呕吐物,也许可以看到一个厚纸板做的女性人型立牌。」
「那我说过什么?别讲得太白,只要告诉我,我是不是提过……就是那种事,该死!假如我有怎样的话,茹丝会宰掉我。」泪水涌上他的眼。「我是超级该死的混蛋。」他踢开睡袋尾端的箱子,感到挫败。
小加敛起笑容,尊重卢的这一面。「你没跟她怎样。」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卢打量着他,谨慎、好奇、不信赖,又同时完全信任他。此刻的小加似乎是他的一切:是他仅有的家长、他渐渐生出好感的绑架者、唯一明白他情况的人,却也是令他面对今天情况的人。危险的关系。
「小加,我们真的应该谈谈药丸的事。我再也不要药丸了。」他从口袋掏出药丸。「我是指,昨晚我有了一番体悟,真的,体会良多。」他疲倦地揉眼睛,记起自己在电话另一端的醉话。「我是说,现在有两个我吗?」
「没有,你恢复成一个人了。」小加解释道。「要无花果饼吗?」
「可是,」卢没回答他,「茹丝起床时我不在家里,她会担心的。我就直接消失了吗?」
「她会起床,而你会在公司上班,就和平常一样。」
他将话听进去,心安了些。「但这样不对,这不合乎逻辑。我们真的需要讨论你从哪里弄到药丸的。」
「你是对的,我们需要谈谈。」小加严肃地说,收下卢的药盒,塞到自己口袋。「但那得缓一缓,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你还等什么?」
「我是说快八点半了,你得参加晨间会报,不然艾佛烈会抢你的风采,偷走你的功劳。」
卢一听,便随便将咖啡放在架上,摆在一条延长线和一堆捕鼠笼之间,整个人一跃而起,瞬间忘了对古怪药丸的郑重关切,也忘了怀疑小加从何得知八点半要开会。
「你说的对,我该闪了,我们晚点再谈。」
「你不能穿这样去上班。」小加笑着说,上下打量着卢又脏又绉的西装。「而且你有股呕吐味,外加猫尿的骚味。相信我,我闻得出来,现在我是侦测猫尿味的高手。」
「没问题。」卢看看手表,同时脱掉西装外套。「我会在办公室洗战斗澡,换上备用的西装。」
「不可能的。你那套西装正在我身上,记得吗?」
卢转头看小加,记起雇用他的第一天便将备用衣物送给小加。他敢说爱莉森尚未购买新的一套西装备用,她资历浅到不晓得该做这种事。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他在小室内踱步,啃啮着修过的指甲,扯下指甲屑吐掉,再扯下指甲屑吐掉。
「别担心,我的干洗店会帮你处理衣服。」小加好笑地说,看着他咬下的指甲屑掉到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