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们又降落凡尘,我坐下来,她把一小堆信件给我,我几乎立刻自动挑出有美国邮票的一封,是厉安德寄来的航空信。我不知道他信中写的是甚么,为甚么一定要给我写一封信?
「这个,」葛莉娜满意地深深叹了口气:「我们办到了。」
「胜利日没错。」我说。
我们俩都哈哈笑了,笑得发狂。桌上摆着香槟酒,我开了一瓶,彼此敬酒。
「这处地方太美好了,」我说,向四面看看:「比我所记得起来的更漂亮。桑托尼──可是我还没告诉过你呢,桑托尼死了。」
「呵,天啦,」葛莉娜说:「太可怜了,原来他真正病得很厉害吗?」
「当然他病了,我从来不愿这么想,他正过世的时候,我去看了他。」
葛莉娜打了个寒噤。
「我可不喜欢那样,他说甚么来着?」
「并没真正说甚么,他说我是个该死的蠢才──我应该走另外一条路。」
「他说的是甚么意思──甚么路?」
「我不知道他意思是甚么,」我说:「我想他当时神志昏迷了吧,不知道他在说些甚么话。」
「唔,这幢房屋可是回忆他的好纪念碑,」葛莉娜说:「我想我们会一直住下去,不是吗?」
我瞪着她:「当然啦,你以为我还会住到别的地方去吗?」
「我们不能一直都住在这里呀,」葛莉娜说:「可不能一年到头都住,埋在像这么个村庄的坑坑里吧?」
「可是这儿却是我要住的地方──是我一向都立意要住的所在。」
「是呀,当然,不过话得说回来了,美克,我们有全世界的钱,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我们可以逛遍全欧洲,我们可以到非洲去游猎远征,去蛮荒探险、去观光、去寻找……喜爱的油画;我们可以去安哥拉古蹟,你不要过一种冒险的生活吗?」
「这个,我也这么想……但我们总要回到这儿来,不是吗?」
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很不舒服,有甚么事情在甚么地方不对劲儿了。我一直想到的所有事情,便是我的宅第和葛莉娜,没有要过任何别的事情。可是她却要别的,我看出来了。她还只是开始呢,开始要有很多东西,开始知道她自己有能力弄得到了。突然间我有了一种残酷的预兆,便哆哆嗦嗦起来。
「美克,你是怎么回事?你在发抖哩,感冒了还是甚么?」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
「美克,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见到爱丽了。」我说。
「你说些甚么,见到爱丽了?」
「我从公路走上山来时,在转弯的地方就见到了她,人站在一株枞树下,望着……我意思是说,望着我。」
葛莉娜眼睛瞪得好大。
「别荒唐的了。你……你想出来的事吧。」
「或许一个人的确会想出事来,毕竟,这是『吉卜赛庄』吧。爱丽在那儿,没错,看起来……看起来相当快乐呢。就像她自己一样,就像她以前……她以前一直在那里,一向会要到那里一样。」
「美克!」葛莉娜抓紧我的肩头,一个劲儿摇我:「美克!别说这种话了,你回来以前喝了酒吧?」
「没有,我等着一直到了这儿同你喝酒,知道你会准备了香槟酒等我。」
「那么,我们就把爱丽抛开,喝我们的酒吧。」
「是爱丽呵!」我顽固地说。
「当然不是爱丽!只是光的把戏──像那一类儿的事。」
「是爱丽,她人就站在那里,在找……找我望我,可是她没法子见到我,葛莉娜,她没法子见到我。」我的声音高了起来:「我知道为甚么,知道为甚么她没法子见到我。」
「你这是甚么意思?」
这时,我头一遭屏住呼吸悄悄儿说话。
「因为那不是我,我并不在那儿,她甚么都见不到,只除开『此夜绵绵无尽期』。」然后我恐慌地高声大叫:「有人生而甜蜜欢畅,有人生而甜蜜欢畅,而有些人生而此夜绵绵,我,葛莉娜,是我呵。
「葛莉娜,你还记得吗?」我说:「她是如何坐在那软椅上的?她惯於在六弦琴上奏那首歌,用她温柔的嗓门儿唱着,你一定记得吧。
「『夜夜复朝朝,』」我低低唱着:「『有些人生而感伤;朝朝复夜夜,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葛莉娜,那就是爱丽啊,她生而甜蜜欢畅。『有些人生而甜蜜欢畅,有些人生而此夜绵绵无尽期。』那是妈妈所知道的我,她老人家知道我生而此夜绵绵,我还没有到那种程度。桑托尼知道,他知道我是往那个方向走。但是它也许不会发生,只有一个时候,仅仅只有一个时候,那就是爱丽在唱这首歌时,我娶了爱丽,原可以真正过得十分幸福的,不是吗?我和爱丽的婚姻原可以继续下去的啊。」
「不,你不能继续下去,」葛莉娜说:「我从来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美克,你害怕了,」她又重重摇我的肩膀:「醒醒吧。」
我瞪着她。
「葛莉娜,我很抱歉,刚才我说甚么来着?」
「我以为美国的那些人把你整倒了,但你做得很不错,不是吗?我意思是,所有的投资都安然无恙吧?」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供我们的未来使用了,我们光辉灿烂的未来啊。」
「你说话非常古怪,我倒要知道知道,厉安德在这封信里说些甚么?」
我抽出这封送过来的信,把信拆开,里面甚么都没有,只有一幅剪报──也不是新剪下来的,很旧,而且揉得很皱了。我凝望着这上面,是一条街上的照片。我认出这条街了,背景上有一幢相当宏伟的建筑物。这是汉堡的一条街,有些人正走向摄影的人──正前面有两个人手挽手,就是葛莉娜和我。原来厉安德已经知道了,他一直就晓得我早已认识葛莉娜。一定有人在甚么时候把这个寄给他,或许并没有甚么恶意的打算,或许只为了逗乐子,认出葛莉娜小姐在汉堡街上散步。他知道我认识葛莉娜,我也记起来,他是多么特意问我是不是遇见过葛莉娜小姐。当然,我加以否认,但是他知道我在说谎,这一定使他开始猜疑起我来。
我突然害怕起厉安德来了,当然,他没法儿猜疑我杀死了爱丽,但他猜疑一定会有事,或许甚至猜疑到那上面去。
「看吧。」我对葛莉娜说:「他知道我们彼此认识了,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我一向痛恨那只老狐狸,而他也一向痛恨你,」我说:「他现在知道我们要结婚时,就会猜疑了。」厉安德必定已经猜疑到葛莉娜会和我结婚,他猜疑我们彼此认识,或许还会猜疑到我们以前是情人。
「美克,你别那么像一只惊慌万状的小兔子好不好?不错,我就是要这么说──惊慌万状的小兔子。我欣赏你,一向都欣赏你,可是现在你却六神无主了,对每一个人都害怕。」
「别对我说这种话!」
「这个,这是实话呀。」
「此夜绵绵无尽期呵。」
我想不到说些别的话,依然还在琢磨这是甚么意思。此夜绵绵无尽期,那也就是说漆黑一片了,意味着我在那里没有人看得到,只能见到死人,但是我虽然活着,死人却见不到我。他们没法儿见到我,因为我实际上不在那里,爱爱丽的那个男人并不真正在那里,他会自作自受,进入了无尽期的黑夜,我把头向地面低下去。
「此夜绵绵无尽期呵。」我又说了。
「别说那些了,」葛莉娜厉声尖叫起来:「站起来!美克,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吧,不要信这种荒唐的迷信观念。」
「我有甚么办法呢?」我说:「我已经把命卖给『吉卜赛庄』了,不是吗?『吉卜赛庄』绝不安全,对任何人都绝不安全。对爱丽不安全,对我不安全,或许对你也不安全吧。」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我站了起来,向她走过去,我爱她。是的,我依然要以一股子最后的强烈情慾来爱她。可是爱、恨、慾──它们不都是同一样东西吗?三而一一而三,我从来不可能恨爱丽,但是我恨葛莉娜,越恨越高兴,全心全意的恨,甚至是一种一涌而起的欢欣愿望──我没法儿等到用安全的办法了,也不要等那些办法,我离她面前更近了。
「你这个臭婊子!」我说:「你这个可恨可爱金头发的婊子,葛莉娜,你难逃一命了,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你懂吗?我已经知道如何杀人──我要杀人。爱丽那天骑了马出去死时,我好兴奋,因为把她杀死,使我那天整上午都好乐,但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接近杀人。这回不同了,除开有人在早饭时吞了颗药丸而会死,和把个老太婆推下坑以外,我要知道得更多一点,我要用自己的手来。」
这时,葛莉娜害怕了,自从我们在汉堡邂逅的那天起,我就装病扮症,抛职弃业,和她在一起,我已经属於她了。是的,自从那时候起,我的肉体和灵魂都已经归属了她。现在,我不属於她了,我就是我,我进入了另外一种王国,要到我梦寐以求的一个王国里去。
她害怕了,我最爱见到她怕,两只手勒在她脖子上使劲儿。不错,即令现在我坐在这里,把自己这一生都写下来时(这件事我得告诉你,做起来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要写到自己的一切一切,经历啦,感受啦,思想啦,如何欺骗每一个人啦──不错,写起来真是过瘾。不错,我杀死葛莉娜时,真是极其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