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第一幕已经结束了!」蒙夏曼说。
「是啊,原来幽灵也会冲到。」里查特随声附和道。
蒙夏曼继续以戏谑的口吻说:「对於一个被诅咒的剧院来说,今天晚上场内的组合倒是很配合嘛!」
里查特笑着,给蒙夏曼指着剧场中的一位妇人,只见那人身穿黑衣,肥胖而举止粗俗,坐在观众席的正中央,她的左右两侧各坐着一名同样举止粗俗的男子。
「这些人是什么来历?」蒙夏曼问。
「那个女的是我家的看门人,旁边两个是她的兄弟和丈夫。」
「他们的票是你给的?」
「是啊,我家那位看门妇今天是第一次进剧院……不过从今往后,她就得每晚都来了。因此在她开始为别人领位的工作之前,我想请她先看一场演出。」
蒙夏曼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里查特告诉他,说自己决定用这个自己信任的女人代替吉里太太的职位,当然只是在短期之内。
「对了,说到这里,」蒙夏曼接着说,「我想起来了,听说吉里太太要控告你。」
「什么?她要控告我?向那个幽灵控告吗?」
天呐,那个幽灵!蒙夏曼差点儿把他忘记了。
突然,包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舞台监督神色慌张地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出什么事儿了?」两位经理异口同声地问,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实在令他们很吃惊。
「先生们,事情是这样的,」舞台监督答道,「今晚克里斯蒂娜的一些朋友要暗算卡尔洛塔。现在卡尔洛塔正大发雷霆呢!」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里查特眉头紧皱地说。
然而舞台的幕布此时已经拉开了,凯尔梅斯正站在台上准备演唱,於是经理立刻示意舞台监督暂且退下。
蒙夏曼看见他离开,便附在里查特的耳边,问道:「达阿埃真的有朋友?」
「是的,」里查特答道,「是有一个。」
「谁?」
里查特将目光投向二楼的一个包厢,蒙夏曼看到里面坐着两位男士。
「你说的是夏尼伯爵?」
「对,他曾不止一次向我推荐达阿埃。如果我不是知道他和莎莉是朋友,我还真以为……」
「喂!快看!」蒙夏曼笑声嚷道,「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年轻人又是谁啊?」
「那是夏尼子爵,伯爵的弟弟。」
「他看上去一脸病容,应该早点回家睡觉才好。」
此刻,舞台上传来阵阵歌声,人们都陶醉在这美妙的音乐中。
不管是葡萄酒还是啤酒,
是啤酒还是葡萄酒,
都请将我的酒杯灌满!
「巴斯库神」酒馆门前,学生、资产者、士兵、年轻姑娘和中年妇女都在兴高采烈地跳着圆圈舞。此时,西尔贝出现了。
美丽端庄的克里斯蒂娜·达阿埃令人迷醉,她是那样年轻,眼神中透着一丝忧郁与典雅。卡尔洛塔的朋友们原以为克里斯蒂娜的同伙会用最热烈的喝彩向卡尔洛塔示威。不过,令他们意外的是,场内只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而玛格丽特从舞台穿过,唱出她在这一幕中仅有的两句歌词:
不,先生们,我既不是名门闺秀,也不美丽,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帮助我。
此时,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先前的稀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显得突兀而多余。一些不知情的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於是,第二幕也顺利结束了。而一些知情者则在自言自语:「看来,就在下一幕了!」而另有一些自以为消息灵通的人则断言,好戏还在后头,相信会在「杜勒王的酒杯」一幕上演。他们急忙赶到贵宾入口处去通知卡尔洛塔。
两位经理乘幕间休息的时候离开了包厢,想去实地了解一下卡尔洛塔的事情。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根本就不以为然,於是就走回原位上,继续看演出。就在他们走近包厢的时候,突然发现扶手栏板上放着一罐英国糖果。这是谁放在这儿的?他们询问领席员,然而却没有人知道。两人立即回到包厢,他们惊讶地发现在那罐糖果的旁边,竟然还放着一架小型望远镜。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再也笑不出来了……此刻,他们脑海中满是吉里太太之前说的话……渐渐地,他们好像觉察到周围涌动着一股奇怪的气流。两人默不作声地坐下,他们真的被吓到了。
舞台上出现了玛格丽特的花园……
对他来表白,带着我的祝祷,
我的承诺依旧……
克里斯蒂娜双手捧着红玫瑰和紫丁香,一边唱着开头的这两句歌词,一边抬头向台下望去,便看见了包厢里的夏尼子爵。顷刻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不再如往日一样平稳、纯净,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令她的声音变得沉重了起来,还掺杂着一些颤抖与恐惧。
「真是太奇怪了,」在乐队席中,卡尔洛塔的一位朋友大声说道,「记得上次,她的歌声还像天使一样动听,可今天,她的声音却在不住地打颤,听起来既无经验,又无技巧!」
就是你,我从不怀疑的人,
请为我辩护啊!
听到这里,子爵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双手间,偷偷地哭泣。坐在身后的伯爵用力地咬着胡须,眉头紧皱。一向内敛、冷漠的伯爵,此时却将自己的内心感受完全表露了出来,看来是真的气愤极了。他的确很生气,拉乌尔在一次神秘旅行之后身体状况突然变差,这都令他感到困惑,拉乌尔给出的解释丝毫不能消除他的疑问。於是伯爵便想约见克里斯蒂娜·达阿埃弄清真相,然而她居然一口回绝,非但伯爵,就连他弟弟也都概不接见。伯爵由此对克里斯蒂娜恨之入骨,他不能原谅她带给拉乌尔的痛苦,也不能原谅弟弟会为这样一个女人受尽折磨。上帝啊,他真的是大错特错了,竟然会对这个在突然之间一夜成名的小姑娘产生了兴趣。
就算说含在嘴里的玫瑰,
也懂得送给她一个温柔的吻。
「哼,该死的小狐狸精!」伯爵低声地咒骂道。
他思索着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想得到什么……她是那么纯洁而高贵,听说她没有一个朋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可是,这个从北国来到这里的天使居然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魔鬼!
拉乌尔用手掌挡住泪水,却一心只想着他刚回到巴黎时收到的那封克里斯蒂娜寄来的信,信中是这样说的:
亲爱的老友,你必须要勇敢,以后都不要再见我了,也不要跟我说话……倘若你对我真的还有一点点的爱,那么就算是为了我——永远不会将你忘记的克里斯蒂娜,请一定要这样做!亲爱的拉乌尔,请不要再走进我的化妆室。否则,我们两个都会有生命危险。
你的小克里斯蒂娜
接着,卡尔洛塔在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中进场了。
和往常一样,花园一幕依然是高潮迭起。
玛格丽特唱完了杜勒王之歌,掌声雷动,接着她又唱了宝石之歌:
啊,我笑了,因为我看见了,镜中如此美丽的容颜,竟然是我自己。
唱完之后,卡尔洛塔又是赢得了同样的喝彩。
於是,卡尔洛塔从这一刻起,便开始对她在场的朋友、自己的声音以及今晚的成功都信心十足,没有一丝恐惧了。她带着几分狂热甚至是醉意,将自己完全投入到了演唱当中。她所扮演的似乎已经不再是羞涩的玛格丽特,而是热情奔放的卡门。观众们给与了她更加热烈的掌声,照这样下去,她同浮士德的二重唱一定可以赢得又一次的成功。然而,可怕的事情在突然之间终於发生了。
接下去,浮士德双膝跪地,唱道:
朦胧的月光下,请让我,让我,
来痴痴地看你秀丽的容颜,
在这夜的轻柔里,我们彷佛是站在云端,
我正温柔地轻抚你素洁的美丽。
玛格丽特接着唱道:
哦,寂静!哦,幸福!无法言表的神秘!让人心醉的忧伤!
我侧耳倾听!……我彷佛听见了,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孤独的声音在歌唱!
此刻,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现场的所有观众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大家都惊呆了,坐在包厢里的两位经理也不禁喊叫了起来,那让人觉得可怕的事物似乎就在眼前,没有人能够解释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卡尔洛塔像疯了一样,表情极其痛苦,两眼发直,半张着嘴试图继续唱下去,然而,刚唱完「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孤独的声音在歌唱」,就再也唱不下去了……
这张天生就会唱歌的嘴,这部从没出过任何差错的完美机器,它能制造出最动听的声音和最高难度的合声,最优美的旋律和最激昂的节奏,这简直就是人间的杰作。不过它唯独缺少了火一般的热情,因此永远无法企及超凡的境界。只有热情才可以产生真正的情感,让灵魂得到升华。如今,竟然从这张嘴里跳出来……跳出来……一只癞蛤蟆!
上帝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舞台上充满了恐怖与丑陋,人们看到的只是凹凸不平、口吐白沫与四处喷射的毒液——一只叫声刺耳的癞蛤蟆!
它究竟是如何进到她嘴里的呢?它为何会蹲在她的舌头上呢?弯曲着后腿,做好跳跃的姿势,它悄悄地从她喉咙里蹦了出来,呱……天呐,多么可怕的声音!
您可能会觉得癞蛤蟆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然而,不幸的是,我们如今竟然能够真切地听到它的声音。呱……
整个剧场都能听到它刺耳的怪叫,看见它令人恶心的毒液。
没有人能料想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一幕。卡尔洛塔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即便是一阵惊雷向她迎面劈来,此刻也不会比这只从她嘴里蹦出的癞蛤蟆更让她感到恐惧和震惊!
对一名女歌手来说,倘若嘴里藏着一只呱呱乱叫的癞蛤蟆将是她的奇耻大辱。甚至有人因此含羞而死,然而,卡尔洛塔似乎并不在乎。
她依然平静地唱着:「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孤独的声音在歌唱!」她看上去很轻松,如同我们每天说「早安,夫人,您好吗?」一样。
众所周知,对於一些妄想用上帝赋予的浅薄天赋,唱出生来就非她们能力所及的美妙音色的自不量力的女歌手,为了表示对她们的惩罚,上帝会将一只呱呱叫的癞蛤蟆悄悄放进她们的嘴里。然而,有谁会相信,在音域上能够跨越两个八度的卡尔洛塔的嘴里竟然也会有癞蛤蟆。
她那尖利的两个高八度音,令人听后就难以忘记,她在《磨笛》中的断奏音,几乎就是绝唱了,尤为让人难忘的是,她在《唐璜》中饰的埃尔。一天晚上,她甚至唱出了SI降半音,连她的同伴安娜也是望尘莫及的。然而此刻,她连一句平淡无奇的「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孤独的声音在歌唱!」都没法儿唱完,这「呱」的一声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事情看来十分蹊跷,肯定是有人在暗中作怪,这只癞蛤蟆的嫌疑最大,可怜的卡尔洛塔觉得自己身陷绝境。
场内陷入混乱之中,嘈杂声四起,这让卡尔洛塔又一次受到了打击。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台下居然有人在喝倒彩。事实上,观众在面对像她这样的知名大歌唱家时,所表现出来的并不是愤怒,而是惊愕与恐惧。
卡尔洛塔不停地自问是否听到了刚才自己唱出的那个音符?如此这般刺耳的声音,也能称之为音乐吗?甚至连声音都不算!因为至少声音应该具有某种音乐特性,起码不是这样的可怕噪音!她本想说服自己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自己的耳朵突然产生了某种幻觉,而不是发音器官出了什么问题……
她四处张望,想要寻求庇护与安慰,也可以说是对她的一点肯定。她是那么无助,手指蜷缩地护住喉咙。她始终不能相信这「呱」的一声是她发出来的!站在她身旁的男中音卡洛鲁斯·丰塔好像也这么认为。他像个孩子似的痴痴地看着卡尔洛塔,一脸惊异的表情,始终寸步不离地站在她身旁。对於事情发生的经过,他也许可以给出解释。不过,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卡尔洛塔的嘴巴,就像一个好奇的孩子盯着魔术师那顶藏着无数珍宝的帽子。他在想,那么响亮的呱声怎么可能出自这么小的一张嘴呢?
整个剧场混乱不堪,癞蛤蟆呱呱的叫声和观众们的喧闹声混作一团,台前幕后一片慌乱,然而,这一切事实上都只是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发生的。
对於五号包厢里的两位经理来说,这可怕而短暂的几秒钟却是那么漫长,似乎永无止境。他们本来就已经疑心剧院幽灵的存在,如今亲眼目睹了这前所未有的一幕,就更加焦虑不安了。
当时,他们甚至已经能够感觉到幽灵的呼吸。蒙夏曼快要坐不住了,他的头发几乎竖起来了,坐在一旁的里查特也好不到哪儿去,掏出手绢不断地抆拭着额头流下来的如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是的!幽灵就在他们身旁,或者在他们背后,或者在他们周围,总之他们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然而,他们无法看到他的模样!他们已经感觉到了他在呼吸……这呼吸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他们明显得感觉到,在这个包厢里有第三者的存在!他们全身都在颤抖,想要逃出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是他们却不敢这样做,甚至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让幽灵觉察到他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到底将要发生什么?会有怎样的结果?
接着,只听「叭」的一声,剧场又陷入了一片喧哗之中,两位经理在惊叫中真切地感到,这是幽灵在作祟。他们靠在栏杆上看着卡尔洛塔,好像无法认出她似的。从地狱来的姑娘或许是用这「叭」的一声来预示一场灾难的降临。上帝啊!灾难!他们一直期待着它的降临!幽灵曾发誓说剧院已经受到了诅咒!在灾难即将来临的重压之下,两位经理感到呼吸开始有些困难。此时,里查特用尽全身力气,用将近窒息的声音对卡尔洛塔喊道:「继续唱!继续啊!」
然而,可怜的卡尔洛塔并没有照他说的做……她彷佛是一个英雄,勇敢地重唱了刚才那句致命的歌词。
她一开口,剧院立刻陷入了沉寂,空中回荡着卡尔洛塔高亢嘹亮的歌声。
我低下头,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全场观众也随之聆听着。
听啊,那孤独的声音(呱!)
呱!……在我的……呱!
没想到,癞蛤蟆又开始鸣叫。
场内立刻骚动起来,两位经理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他们已经被折磨得只剩下一点儿力气了。此刻,他们竟然听到幽灵在自己的肩头发出一阵骇人的冷笑,忽然,从右肩传来他的声音,清晰而迅速,似乎是一个连嘴巴都没有的声音:
「今晚,吊灯都会被她唱下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天花板看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与此同时,一个光芒四射的巨形物也随之砰然落在乐团中央,摔得粉碎。剧场里顿时惊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四处逃窜,想要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在这场混乱中,有很多人都受了伤,甚至有一个人被活生生砸死了——吊灯恰巧摔碎在一名妇女头上——她正是受里查特指派,将要接替吉里太太作幽灵包厢的领席员的中年妇女,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光临巴黎歌剧院。
第二天出版的报纸的头版头条是:「千斤重鼎压死看门妇!」这个用大字写的标题,可以当做对她的悼念之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