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水仍然在上升……
「还记得铁树的枝干与酷刑室的圆拱形天花板之间的距离是多少吗?」我突然问道,记起来了没有?或许水很快就会停下来……无论如何,湖水都是有一定的水平线的!
「啊!是的,水好像真的停下来了!……噢不!不!这简直太可怕了!……」拉乌尔紧张地说。
「快游泳!快!」我急切地说。我们分开的双手再一次纠缠在一起,而我们几乎要窒息了!在浓黑的水中我们挣扎着。我们基本上呼吸不到一点儿空气了!空气在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水。这时,我们听到头顶上好像有抽风机轰隆隆地响声……任水带着我们肆意转动吧!我们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我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自己被水推到了墙上。啊!这墙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滑?我向下掉……不停地旋转……就在我们快要沉下去时,我们作出了最后的努力!最后叫了一声:
「埃利克!克里斯蒂娜!」
然后我们便咕噜咕噜地沉了下去!但是,就在我的意志没有彻底丧失的一瞬间,我彷佛又听到了那熟悉的低吟:
「酒桶!酒桶!……卖酒桶吗?」
第二十五章 面具下的灵魂
虽然当时他与夏尼子爵的处境十分危险,但是在克里斯蒂娜的帮助下,他们最终还是死里逃生。对此,我仍然希望由波斯人将这个故事讲完。
当我去见波斯人时,他依旧住在图勒里花园对面,里沃利街上的一套小公寓。那时他已经是一位身患重病的老人了。或许他是被我的真诚所动,才决定旧事重提的。
当时,他的仆人达尔普斯引我去见这位老人。在窗前一张宽大的沙发里,波斯人正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花园。看到我时,他才尽力挺起胸膛,虽然历经沧桑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倦怠意味,但他的双眼却还是那么炯炯有神。他的头发理得很短,平日里常戴一顶羔皮小帽,喜欢穿一件式样极其简单的长袍;宽大的衣袖下面露出他在不经意间转动的大拇指。他的精神状态比较好,而且头脑也非常清醒。
在他回忆当初所经历过的种种煎熬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激动的神情。我在提出一些问题后,他有时会沉思许久才给予回答;有时,他思绪如潮,滔滔不绝、无法克制地讲述他与夏尼子爵的种种遭遇,以及埃利克是如何处心积虑地对他们进行报复。
就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们得出了整件故事的结尾。
当他们再次睁开眼睛时,波斯人发现自己正躺在路易·菲利浦式房间里的一张床上,而子爵则睡在镶镜衣橱边的长沙发里。守护他们的就是天使和魔鬼……
经过「酷刑室」的幻觉与假象之后,他们已经不在乎眼前这间舒适而安静的小房间是否是真实的,或者这也是一场骗局,希望他们再次被迷惑。吊床、柚木椅、五斗橱、铜器,还有钉在沙发椅背上的小饰钉、挂钟、壁炉旁边的小木盒、放着一台镶满贝壳的搁板架、搁板架上面摆放着红色的针线包、木雕模型船、一颗大大的鸵鸟蛋、小茶几上套着灯罩的小台灯……在柔和的灯光下,房间里的摆设显得非常朦胧,而且还散发着一种温馨的情调,这更使他们相信这一切都是假象。
在这个老式、简陋而一尘不染的房间里,戴着面具的埃利克显得十分阴森恐怖。他弯下腰,凑到波斯人耳边,轻声说:
「达洛加,感觉好点了吗?你现在正在看房间里的家具,对吗?这些都是我那可怜的母亲留给我的……」
当时他还说了一句话,可惜波斯人已经不记得是什么了。但是,有一件事让他非常不理解。当时,只有埃利克一个人在说话,克里斯蒂娜始终都没有开口。她只是无声无息地来回走动,就像个默不作声的修女。她先是端来一杯药茶,或许是热茶。然后由戴着面具的埃利克迎上去接过茶杯,递到波斯人的手上。
而那时的拉乌尔却一直沉睡不醒……
埃利克向波斯人的杯子里倒了几滴朗姆酒,然后指着沙发里的子爵说:
「其实他早就醒过来了。当时,我们只是担心你是否还能活过来!达洛加,不用担心,他现在只是睡着了。我们不要吵醒他!」
一会儿,埃利克便走出了房间。波斯人尽量撑着手肘,抬起半个身子,环顾着屋子的四周,他看到克里斯蒂娜正在壁炉旁边。他叫她的名字,想和她说话。但由於他的身体很虚弱,一下子又倒在了床上。
克里斯蒂娜缓缓地走向他,然后轻轻摸着他的额头后,也转身离开了。至今,波斯人还清楚地记得,当她转身离开时,几乎没有看一眼睡在沙发里的子爵。她只是像修女一样静静地回到壁炉旁的椅子上,和修女一模一样。
埃利克从外面带回几个瓶子放在了壁炉上面。然后,他坐在波斯人的床沿上,摸着他的脉搏。低声说:
「总算把你们救活了。那么我现在要将你们重新送回到地面上,好让我可爱的妻子开心。」
说完,他又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这时,波斯人看着坐在壁炉旁的克里斯蒂娜,她正在台灯下认真地读着一本薄薄的烫着金边的书,看上去好像是一本宗教类书籍。她的神情很安详。波斯人一直回想着埃利克刚才说过的话:
「好让我可爱的妻子开心……」
虚弱的波斯人用尽所有力气,呼喊着克里斯蒂娜的名字。但或许是离得太远了,她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很快,埃利克再次回到了屋子里。端着一碗汤喂给波斯人喝,而且叮嘱他要同克里斯蒂娜说话,不然,所有人都会被牵连。
之后,波斯人就只恍惚地记得埃利克和克里斯蒂娜一黑一白的身影穿梭於整个房间,他们只是低头看着子爵,没有说一句话。而波斯人还是很虚弱,哪怕是很细微的声音,比如镶镜衣橱的门吱嘎的响声都能让他头痛难忍。不久,他就像子爵一样沉沉地昏睡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家的床上了,而且达尔普斯正在床边侍候着。仆人告诉他,前天夜里,他是被一位好心人送回来的,但是那个好心人将他送到门口,按了门铃后就离开了。
波斯人急切地想知道子爵的情况,於是当他的体力和精神稍有些恢复时,便前往菲利浦伯爵家去探问子爵的情况。但出乎意料的是:夏尼子爵至今还是下落不明,而菲利浦伯爵也已经去世了,他的屍体还是在靠近斯克里布街的湖畔发现的。
这时,波斯人不断地回想起他和子爵在酷刑室时听到的那声电铃,还有埃利克的安魂曲。至於伯爵是被谁杀害的?凶手又是谁?所有这些疑问都不言而喻。
难道又是埃利克!他又杀人了!
当时,伯爵一定认为克里斯蒂娜是被他的弟弟劫走的,所以才匆忙地赶往布鲁塞尔大道上,他知道这条路是拉乌尔逃出巴黎的必经之路。但他并没有追赶上这对情人,只就返回歌剧院了。这时他突然想起,前一夜,拉乌尔和他提到的那个住在剧院地下的神秘情敌,於是,他急忙向克里斯蒂娜的化妆室跑去。结果,在那里他发现了拉乌尔的帽子和一只装有手枪的木盒。
到此,一切都真相大白了。现在他知道拉乌尔当初并非胡言乱语,他说的话都是有凭有据。所以,他决定亲自到地下迷宫去探个究竟。但他并不知道,想渡过那片湖的人向来都是有去无回的!
伯爵的死令波斯人感到十分恐惧。他不能再犹豫了,也不能看着子爵和克里斯蒂娜就这样生死未卜而袖手旁观。最终他想到了法律,他决定将这一切都告诉法院,由法院来审理这件事。
伯爵的案子已经交由福尔法官处理了,因此波斯人亲自登门拜访,向法官陈述自己所怀疑的事情,但这位法官却认为他只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在这种情况下,波斯人绝望了,他知道身边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听、愿意相信他说的话,无奈,他只是将这些都写了出来。
既然司法部门不愿听取他的证词,那么新闻界或许对他的事情感兴趣。
就在他写完这些事的当天晚上,仆人进来通报说,门外有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陌生人要见他。那人说,如果见不到达洛加,他就不离开。
波斯人瞬间就猜到这个神秘的来客是谁了,於是让仆人立刻将这位客人请进来。
的确,波斯人没有猜错。此人就是剧院幽灵——埃利克!
埃利克虚弱地靠着墙站着,就像担心自己会跌倒一样。把帽子摘掉的他露出了惨白如纸的额头,但其他部位还是完全被面具遮挡着。
站在他面前的波斯人愤愤地说:「屠杀菲利浦伯爵的刽子手,你究竟将子爵和克里斯蒂娜怎么样了?」
被波斯人这样一问,埃利克不禁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沉默一段时候后,拖着沉重的身子,他向一张躺椅走去,长叹一声倒在椅子里。
埃利克喘着粗气,逐字逐句地说:
「达洛加,不要提伯爵的事情……在我出去时,他就已经死了……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一场令人痛心疾首的意外……就是那么巧……他不小心……掉进了湖里……」
「你撒谎!」波斯人反驳道。
此时的埃利克只是低下头,沉重地说:
「我并不想在这和你谈伯爵的事情,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快死了……」
「那么你告诉我,拉乌尔·夏尼和克里斯蒂娜现在究竟在哪里?」
「我真的快要死了。」
「拉乌尔和克里斯蒂娜在哪?」
「爱情……达洛加……我是为情而死……我爱她爱得无法自拔!即使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我也依然深深地爱着她!我快死了,告诉你也无所谓了,知道吗?当她允许我亲吻她时,我看到她是如此的美丽!但没想到那竟是永别的吻!当然也是我的初吻。达洛加,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吻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我爱着的女人……她太美丽了,但却是冰冷的。」
波斯人激动地站起身,抓住埃利克的双肩使劲摇晃着,急切地问:
「快告诉我,她还活着吗?」
「非要这样使劲地摇我吗?」埃利克费力地说,「我已经强调了,我是个快死的人了……」
「她呢?那么她死了吗?」我大喊道。
「告诉你,我就是这样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当时她并没有拒绝。至於会不会死,我想不会,虽然这种事和我没有关系……是的,不会的!她不会死!任何人都别想动她一根汗毛!
「达洛加,你一定不知道,你的命就是这位勇敢而坚贞的姑娘救的!如果没有她,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同情!自然不会同情你和拉乌尔,也就不在乎你的死活了!但你为什么要和那个可恶的小伙子一起送命呢?
「刚开始,她一味地苦苦哀求我放过你们,但都被我拒绝了。我告诉她,只要转动蝎子,我和她就会成为夫妻。而对我来说,你们俩早就不存在了。但是,当你们在水中疯狂地大喊救命时,克里斯蒂娜跪倒在我面前,那一双美丽迷人的蓝眼睛闪动着点点泪花,她向我发誓,她十分愿意做我的妻子。那时她的眼神如此诚恳,所以我相信了她,於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也就达成了。半分钟之后,酒窖里的水就全部退回了湖里。当我将你的舌头拉出来时,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最终,按照约定,我将你送回了家。」
「那么拉乌尔子爵呢?」波斯人迫切地打断了他的话。
「噢!你应该知道……达洛加,我不会轻易将这个人放走的……因为他是人质。但由於克里斯蒂娜的缘故,我又不能将他继续留在我的家里。於是,我将他关了起来,当然,我丝毫没有亏待他。他被我关在了公社时期的地窖里,那可是剧院最偏远、僻静的角落。那里比地下五层还低,而且从来没有人去过那儿,即使他大喊救命,也不会有人听到的。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安心地待在克里斯蒂娜身边,因为她正等着我呢……」
说完,这个剧院幽灵的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他站起身,波斯人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好像在遵循某种仪式一样——或许波斯人认为在这么庄严的时刻不该独自坐着,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稀少的头顶,而将羔皮小帽摘了下来,以表敬意。
「没错!她在等我!」埃利克恍惚地继续说道,身体像一片枯黄的落叶随风抖动,但却是为真情所动。
「她就站在那儿,十分真实地站在那儿,就像一个未婚妻等待着自己的未婚夫。当我像小孩一样来到她面前时,她也没有躲闪,甚至她的额头有那么一点……哦!不……是的确有一点抬起……然后……我就亲吻了她!而她始终没有逃避,静静地站在我身边。
「啊!达洛加,你能了解吗?吻一个人是多么的美妙!我那可怜的母亲,却从不让我亲吻她……她总是将面具扔到我的手上,然后转身跑开!当然,我从未吻过其他女人!从来没有!因为这种美妙的感觉,我流眼泪了,甘愿跪在她的脚边,亲吻她每一只脚趾头,但当时她哭了……」
说到这里,埃利克突然痛哭起来,而且泣不成声。波斯人看着眼前的这个戴着面具,全身因抽泣而不停颤动,双手紧紧按在胸口,时而痛哭涕零,时而黯然神伤的男人,心头的泪水再也积压不住而发泄出来了。
「哦!达洛加,你不知道,当时我能够感觉到她滴落在我额头上的泪水,那么温暖、轻柔,它静静地滑进我的面具,与我的泪水融合在一起,最后流到我的嘴里,咸咸的……
「我想拥有她全部的泪水,於是我摘掉面具,但她并没有被我的丑陋吓住,仍然留在我身旁,泪眼模糊地扑在我怀里……上帝啊!感谢你将世上一切幸福都赐予了我!……」
说完,埃利克倒在了沙发上,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
「我现在还不能死……让我痛快地大哭一场吧!」他请求道。
沉默了一段时间,他继续对波斯人说:
「在我跪倒在克里斯蒂娜面前时,她对我说:‘可怜、不幸的埃利克!’然后她将我的手牵起……你明白吗?我仅仅是一条甘心为她献出生命的狗,仅此而已!
「当时,我手里握着一枚戒指,是要送给她的,后来她把它弄丢了,但我又将那枚戒指找了回来。它可是一枚结婚戒指啊!所以我将戒指塞到她的手里,说:‘这是送给你的,而且也是送给他的……算作你们的结婚礼物吧。可怜而不幸的埃利克送给你们的一份结婚礼物!我知道,你爱的人是他。不要哭了,亲爱的克里斯蒂娜!’
「她温柔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则向她倾诉了自己的全部心思。对她来说,我只是她随意摆布的狗。但只要她愿意,她是随时随地都可以与自己所爱的人结婚。然而,她曾经真的为我哭过,这倒是一种安慰……
「你不知道我在说这些话时,我的心犹如刀割。她不仅为我哭过!而且她还说:可怜而不幸的埃利克!这就足够了……」
此时,埃利克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他让波斯人不要再看着他的脸,因为他就要窒息了。
波斯人说,当他一听到埃利克的这种请求,他便立刻走到窗前。虽然他为埃利克难过,并且很同情他,可他还是将视线转移到了图勒里花园的树丛,尽量不看埃利克的脸。
「现在,我已经将地窖里的小伙子放了,」埃利克继续说道,「并带他去见克里斯蒂娜。在路易·菲利浦式的房间里,他们当着我的面,深情相拥,当时克里斯蒂娜手上还戴着我送给她的戒指。我让她发誓,等我死了,她一定要从斯克里布街的入口处回来,将那枚戒指和我一起埋葬。而且我已经告诉她如何能找到我的屍体,以及怎样处理剩下的事情……
「於是,克里斯蒂娜第一次主动地亲吻了我的额头,就在这儿……但是你最好不要看。后来,他们便手挽着手离开了。克里斯蒂娜停止了流泪。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孤独中悲泣。如果克里斯蒂娜能够遵守我们之间的诺言,那么很快,她就会回来……」
说完,埃利克就紧闭嘴巴不再讲话了。波斯人也没有再问其他问题,因为听到他这么说,波斯人也对克里斯蒂娜和拉乌尔放心了。任何人都会相信埃利克那段如泣如诉的话语。
他重新戴上面具,困难地与波斯人告别。最后,他说,为了感谢波斯人的救命之恩,他一定要在死前,将他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寄给达洛加,包括克里斯蒂娜在被劫持后写给拉乌尔,后来却在埃利克手上的所有信件,以及克里斯蒂娜的几件贴身物品:三条手帕、一双手套和鞋上系的蝴蝶结。埃利克为了让自己的救命恩人彻底放心,他还解释道,那对年轻的情侣在获得自由的一瞬间就决定要到一个最偏远的地方,然后在一位乡村神甫的主持下,将他们的幸福永远珍藏起来。他想,依照那两个人的计划,此刻他们已经踏上了北去的征途。
最后,埃利克将自己的临终的请求托付给了波斯人,他希望波斯人在收到自己寄来的信件和物品时,能够第一时间将自己的死讯告诉那两位年轻人,同时还要劳烦他在《时代新闻》上刊登一则讣告。
就此,谈话结束了。
波斯人将埃利克送到公寓门口,他的仆人达尔普斯一路搀扶着他,一辆轻便的马车早在路口等着他们了。波斯人回到屋里,站在窗边,他听到埃利克对车夫说:
「到歌剧院去!」
随后,埃利克所乘坐的马车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
这也是波斯人最后一次见到埃利克。
三个星期后,《时代新闻》上果真刊登出一则讣告:
「埃利克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