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整整一个星期,我几乎没有看见哈山。我起床,发现面包已经烤好,茶已经泡好,还有个水煮蛋,统统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我当天要穿的衣服已经熨好叠好,摆在门廊的藤椅上,过去哈山就在那儿熨衣服。他总是等我坐下来吃早餐才熨──这样我们就有机会谈谈心了。过去他还唱歌,在熨斗的嘶嘶声中,哼着那些古老的哈札拉民谣,那些有关郁金香盛开花田的歌。现在,迎接我的,只有叠好的衣服,以及,那顿我几乎再也吃不下去的早餐。
某个阴天的早晨,我正在拨弄着餐盘里的水煮蛋。阿里捧着一捆劈好的柴走进来,我问他哈山到哪里去了。
「他回去睡觉了。」阿里说,他在火炉前跪低,拉开那个小方门。
「哈山今天会陪我玩吗?」
阿里怔了怔,手里拿着一根木头,脸上掠过一丝担忧。「冲些吧,看起来他只想睡觉。他把活干完──我看着他做完──可是随后他就只愿意裹在毛毯下面了。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
「你问吧。」
「风筝比赛过后,他回家的时候有点流血,衬衣也破了。我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说没事,只是在争风筝的时候跟几个小孩发生了冲突。」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在盘子里拨弄着那个鸡蛋。
「他到底怎么了,阿米尔少爷?他对我隐瞒了什么吗?」
我耸耸肩:「我哪里知道?」
「你会告诉我的,对吗?阿拉保佑,如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会告诉我吗?」
「就像我说的,我哪里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我不耐烦地说,「也许他生病了。人们总是会生病的,阿里。看吧,你想冻死我呢,还是准备给炉子点火?」
※※※
那天晚上,我问爸爸可不可以在星期五带我去贾拉拉巴德(Jalalabad,阿富汗东部城市。)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旋转皮椅上,看着报纸。他把报纸放下,摘下那副我很讨厌的老花眼镜。爸爸又不老,一点都不老,还有好多年可以活,可是他干嘛要戴那副愚蠢的眼镜啊?
「当然可以!」他说。最近,爸爸对我有求必应。不止这些,两个晚上之前,他还问我要不要去亚雅纳电影院看却尔顿登希斯顿主演的《万世英豪》。「你想找哈山一起去贾拉拉巴德吗?」
为什么爸爸总是如此扫兴呢?「他不太舒服。」我说。
「真的?」爸爸仍坐在椅子上,「他怎么啦?」
我耸耸肩,在火炉边的沙发坐下来。「他可能感冒了或者什么吧。阿里说他每天总是在睡觉。」
「这几天我很少见到哈山。」爸爸说,「仅仅是这样吗?感冒?」看到他双眉紧蹙,忧虑溢於言表,我十分不满。
「只是感冒而已啦,我们星期五去,是吗,爸爸?」
「是,是,」爸爸说,推着书桌站起来,「哈山不能去,太糟糕了。我想他要是能去,你会更加开心的。」
「好吧,我们两个也可以很开心啊。」我说。
爸爸笑着,眨眨眼,「穿暖和些。」
※※※
本来就应该只有我们两个──我希望是这样──但到了星期三晚上,爸爸已经邀请了另外二十来个人。他打电话给他的表弟侯玛勇──他真的是爸爸的第二个表弟──说他星期五会到贾拉拉巴德去。侯玛勇以前留学法国研习机械工程,如今在贾拉拉巴德有座房子,他说欢迎大家都去,他会带他的孩子和两个老婆。他还说,雪菲嘉表姐和家人刚好从赫拉特到访,目前还在,或许她也想一起去。而这次雪菲嘉来喀布尔住在表哥纳德家,所以也得邀请他们一家,虽然侯玛勇跟纳德向来不和。倘使邀请了纳德,自然也得请他的哥哥法鲁克,否则能会伤害到他的感情了,并且下个月他们的女儿结婚,可能会因此不邀请侯玛勇……
我们足足坐满了三辆旅行车。我跟爸爸、拉辛汗、侯玛勇卡卡搭一辆车──小时候爸爸教我管男性长辈叫「卡卡」,也就是叔叔伯伯,管女性长辈叫「卡哈拉」,也就是姑姑阿姨。侯玛勇叔叔的两个老婆也跟我们一起──较老那个满脸皱纹,手上长着肉疣;较年轻那个则浑身散发着香水的味道,跳舞的时候老闭着眼睛──还有侯玛勇卡卡的那对双胞胎女儿。我坐在最后一排,晕车并且头昏眼花,被那对双胞胎像三明治似的夹在中间,她们还不停地越过我的膝盖,相互拍打。通往贾拉拉巴德的是条盘旋的山路,要两个小时的颠簸才能走完,车每次急转都会让我的胃翻江倒海。车里每个人都在说话,同时大声说话,近乎叫喊,这是阿富汗人交谈的方式。我问了双胞胎中的一个──法茜拉或者卡莉玛,我总是分不清她们谁是谁──问她愿不愿意让我换到窗边的位置去,因为我晕车,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伸了伸舌头,说不。我告诉她无所谓,不过我也许会呕吐,弄脏她的新衣服。隔了一会儿后,我把头探出车窗外面。我看见路面坑坑洼洼,高低起伏,盘旋着消失在山那边;数着从我们车边经过的货车,它们五颜六色,载满喧哗的乘客,蹒跚前进。我试图合上双眼,让风扑打我的脸颊;我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吸着干净的空气,但仍没有觉得好一些。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是法茜拉或者卡莉玛。
「干嘛?」我说。
「我刚把风筝比赛的事情跟大家说了!」爸爸坐在驾驶座上说。侯玛勇卡卡和他两个老婆坐在中间那排,朝我微笑。
「那天天上一定有一百只风筝吧?」爸爸说,「对吗,阿米尔?」
「我想应该有的。」我喃喃说。
「一百只风筝,侯玛勇将,不是吹牛。那天最后一只还在天上飞的,就是阿米尔放的风筝。他还得到最后那只风筝,把它带回家,一只漂亮的蓝风筝。哈山和阿米尔一起追回来的。」
「恭喜恭喜。」侯玛勇卡卡说。他的第一个老婆,手上生疣那个,拍起掌来:「哇,哇,亲爱的阿米尔,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年轻的老婆也加入了,然后他们全都鼓掌,欢喜赞叹,告诉我他们有多么以我为荣。只有拉辛汗,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紧邻着爸爸,一言不发。他的眼神奇怪地看着我。
「请停一停,爸爸。」我说。
「干嘛?」
「我晕车。」我喃喃说,倒在座位上,靠着侯玛勇叔叔的女儿。
法茜拉或卡莉玛脸色一变。「快停,卡卡!他脸色都黄了!我可不希望他弄脏我的新衣服!」她尖叫道。
爸爸开始刹车,但我没能撑住。隔了几分钟,我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他们让风吹散车里的气味。爸爸吸着烟,跟侯玛勇卡卡在一起,他正在安慰法茜拉或者卡莉玛,要她别哭泣,说到了贾拉拉巴德再给她另买一套新衣服。我合上双眼,把脸对着太阳。眼睑后面出现一小片阴影,好像用手在墙上玩影子那样,它们扭曲着,混合着,变成一副画面:哈山的棕色灯芯绒裤子,扔在那条小巷的一堆旧砖头上面。
侯玛勇卡卡在贾拉拉巴德的白色房子楼高两层,有个阳台,从上面可以看到一个大花园,有围墙环绕,种着苹果树和柿子树。那儿还植有树篱,到了夏天,园丁会将其剪成动物形状。此外还有个铺着翡翠绿瓷砖的游泳池。游泳池没有水,底部积着一层半融的雪,我坐在池边,双脚在池里晃荡。侯玛勇卡卡的孩子在院子的另外一端玩捉迷藏。妇女在厨房做饭,我闻到炒洋葱的味道,听到高压锅噗哧噗哧的声音,还有音乐声和笑声。爸爸、拉辛汗、侯玛勇卡卡、纳德卡卡坐在阳台上抽烟。侯玛勇卡卡说他带了投影机,可以放他在法国的幻灯片给大家看。他从巴黎回来已经十年了,还在不断炫耀那些逊毙了的幻灯片。
事情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爸爸和我终於变成朋友了。几天前,我们去了动物园,看那头叫「喀布尔之狮」马尔扬,我趁没人注意,还朝黑熊扔了一块石头。之后,我们去电影院公园对面那家「达克霍达」烤肉店吃饭,点了烤羊肉和从那个印度烤炉取下来的南饼。爸爸跟我说他去印度和俄罗斯的故事,给我讲他碰到的人,比如说他在孟买(Bombay,印度城市。)看到一对夫妇,没手没脚,结婚已经四十七年,还养了十一个孩子。跟爸爸这样过上一天,听他讲故事,太有趣了。我终於得到了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得到了,却觉得十分空虚,和这个我在里面摇晃双腿的游泳池一样。
黄昏的时候,诸位太太和女儿张罗着晚餐──米饭、南饼裹肉丸,还有咖哩鸡肉。我们按照传统的方式用餐,在地面铺上桌布,坐在遍布房间的坐垫上,每四人或者五人共用一个大浅盘,用手抓着东西吃。我不饿,不过还是坐下了,跟爸爸、法鲁克,还有侯玛勇卡卡的两个儿子一起。爸爸在晚饭前喝了一点烈酒,还在跟他们吹嘘风筝比赛,活灵活现地描述我如何将其他人统统打败,如何带着最后那只风筝回家。人们从大浅盘抬起头来,纷纷向我道贺,法鲁克卡卡用他那只干净的手拍拍我的后背。我感觉好像有把刀子刺进眼睛。
后来,午夜已过,爸爸和他的表亲们玩了几个小时的扑克,终於在我们吃饭那间房子倒下,躺在平行摆放的地毯上呼呼大睡。妇女则到楼上去。过了一个钟头,我仍睡不着。各位亲戚在睡梦中或咕哝,或叹气,或打鼾,我翻来覆去。我坐起身,一缕月光穿透窗户,弥漫进来。
「我看着哈山被人强暴。」我自说自话。爸爸在梦里翻身,侯玛勇卡卡在说呓语。有一部分的我渴望有人醒来听我诉说,以便我可以不再背负着这个谎言度日。但没有人醒来,在随后而来的寂静中,我明白这是个下在我身上的咒语,终此一生,我将背负着这个谎言。
我想起哈山的梦,那个我们在湖里游泳的梦。那儿没有怪物。他说,只有湖水。但是他错了。湖里是有怪物,它抓住哈山的脚踝,将他拉进黑暗的湖底。我就是那个怪物。
自从那夜起,我得了失眠症。
※※※
隔了半个星期,我才开口跟哈山说话。当时我的午餐吃到一半,哈山在收拾碟子。我走上楼梯,回房间去,哈山问我想不想去爬山。我说我累了。哈山看起来也很累──他消瘦了,双眼泡肿,下面还有灰白的眼圈。但他又问了一次,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们爬上那座山,靴子踩在泥泞的雪花上吱嘎吱嘎响。没有人开口说话。我们坐在我们的石榴树下,我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我不应到山上来。我用阿里的菜刀在树干上刻下的字迹犹在:阿米尔和哈山,喀布尔之王……现在我无法忍受看到这些字。
他求我念《雪纳玛》给他听,我说我改变主意了。告诉他我只想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他望着远方,耸耸肩。我们沿着那条来路走下,没有人说话。我生命中第一次渴望春天早点到来。
除此之外,一九七五年冬天剩下的那些日子在我记忆里面十分模糊。我记得每当爸爸在家,我就十分高兴。我们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拜访侯玛勇卡卡或者法鲁克卡卡。有时拉辛汗来访,爸爸也会让我在书房里喝茶。他甚至还让我念些自己写的故事给他听。一切都很美好,我甚至相信这会永恒不变。爸爸也这么想,我认为。我们彼此更加了解。至少,在风筝大赛之后的几个月里,爸爸和我相互抱有甜蜜的幻想,以某种我们过去从未有过的方式相处。我们其实在欺骗自己,居然认为一个用棉纸、胶水和竹子做的玩具,能弥合两人之间的鸿沟。
可是,每当爸爸不在──他经常不在家──我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面。我几天就看完一本书,写故事,学着画马匹。每天早晨,我会听见哈山在厨房忙上忙下,听见银器碰撞的叮当声,还有茶壶烧水的嘶嘶声。我会等着,直到他把房门关上,我才会下楼吃饭。我在日历上圈出开学那天,开始倒数上课的日子。
让我难堪的是,哈山尽一切努力,想恢复我们的关系。我记得最后一次,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法尔西语节译本的《劫后英雄传》﹡他来敲我的门。
(﹡Ivanhoe,苏格兰作家Walter Scott瓦尔特.司各特着,讲述中世纪英格兰的骑士故事。)
「什么事?」
「我要去烘焙房买南饼,」他在门外说,「我在想……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觉得我只想看书,」我说,用手揉揉太阳穴。后来,每次哈山在我身边,我就头痛。
「今天阳光很好。」他说。
「我知道。」
「也许出去走走会很好玩。」
「你去吧。」
「我希望你也去。」他说。停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东西又在撞着门,也许是他的额头。「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阿米尔少爷。我希望你告诉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再一起玩了。」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哈山,你走开。」
「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改的。」
我将头埋在双腿间,用膝盖挤着太阳穴。「我会告诉你我希望你别做什么。」我说,双眼紧紧闭上。
「你说吧。」
「我不要你再来烦我,我要你走开。」我不耐烦地说。我希望他会报复我,破门而入,将我臭骂一顿──这样事情会变得容易一些,变得好一些。但他没有那样做,隔了几分钟,我打开门,他已经不在了。我倒在自己的床上,将头埋在枕上,眼泪直流。
※※※
自那以后,哈山搅乱了我的生活。我每天尽可能不跟他照面,并以此安排自己的生活。因为每当他在旁边,房间里的氧气就会消耗殆尽。我的胸口会收缩,无法呼吸;我会站在那儿,被一些没有空气的泡泡包围,喘息着。可就算他不在我身边,我仍然感觉到他在,他就在那儿,在藤椅上那些他亲手浆洗和熨烫的衣服上,在那双摆在我门外的温暖的拖鞋里面,每当我下楼吃早餐,他就在火炉里那些熊熊燃烧的木头上。无论我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他忠心耿耿的信号,他那该死的、毫不动摇的忠心。
那年早春,距开学还有几天,爸爸和我在花园里种郁金香。大部分积雪已经融化,北边的山头开始露出一片片如茵绿草。那是个寒冷、阴沉的早晨,爸爸在我身旁,一边说话,一边掘开泥土,把我递给他的球茎种下。他告诉我,有很多人都以为秋天是种植郁金香的最好季节,然而那是错的。这当头,我问了他一个问题:「爸爸,你有没有想过请新的佣人?」
他扔下球茎,把铲子插在泥土中,扔掉手里的工作手套,看来我让他大吃一惊。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只是想想而已,没别的。」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爸爸粗声说。
「你不会,我想。那只是一个问题而已。」我说,声音降低了。我已经后悔自己那样说了。
「是因为你和哈山吗?我知道你们之间有问题,但不管那是什么问题,应该处理它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会袖手旁观。」
「对不起,爸爸。」
他又戴上手套。「我和阿里一起长大。」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爸爸将他带回家,他对阿里视如己出。阿里待在我家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而你认为我会将他赶走?」他转向我,脸红得像郁金香一样,「我不会碰你一下,阿米尔,但你要是胆敢再说一次……」他移开眼睛,摇摇头,「你真让我觉得羞耻。至於哈山……哈山哪里也不去。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