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2)

哈山的回答简单得只有一个字,以他嘶哑孱弱的声音说:「是。」

我身体紧缩,好似被人扇了个耳光。我的心一沉,真话差点脱口而出。我随即明白:这是哈山最后一次为我牺牲。如果他说「不是」,爸爸肯定相信,因为我们都知道哈山从来不骗人。若爸爸相信他,那么矛头就转向我了,我不得不辩解,我的真面目终究会被看穿,爸爸将永远永远不会原谅我。这让我明白了另外的事情:哈山知道。他知道我看到了小巷里面的一切,知道我站在那儿,袖手旁观。他明知我背叛了他,然而还是再次救了我,也许是最后一次。那一刻我爱上了他,爱他胜过爱任何人,我只想告诉他们,我就是草丛里面的毒蛇,湖底的鬼怪。我不配他作出的牺牲,我是撒谎蛋,我是骗子,我是小偷。我几乎就要说出来,若非心里隐隐有高兴的念头。高兴是因为这一切很快就要终结了,爸爸会赶走他们,也许会有些痛苦,但生活会继续。那是我所想要的,要继续生活,要遗忘,要将过去一笔勾销,从头来过。我想要能重新呼吸。

然而爸爸说出了让我震惊的话:「我原谅你。」

原谅?可是盗窃是不能被原谅的罪行啊,是所有罪行共有的本质啊。「当你杀害一个人,就偷走一条性命,你偷走他妻子身为人妇的权利,剥夺他子女拥有父亲的权利。当你说谎,就偷走别人知道真相的权利。当你欺骗,就偷走公平正义的权利。没有比盗窃更十恶不赦的事情了。」难道爸爸没有将我抱在膝盖上,对我说出这番话吗?那么他对哈山怎么可以只是原谅了事?而且,如果爸爸肯原谅这样的事情,那么他为何不肯原谅我,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成为他所期许的儿子?为什么……

「我们要走了,老爷大人。」阿里说。

「什么?」爸爸脸色大变。

「我们不能在这里生活下去了。」阿里说。

「可是我原谅他了,阿里,你没听到吗?」爸爸说。

「现在我们不可能在这里过日子了,老爷大人。我们要离开了。」阿里把哈山拉到身旁,伸臂环住他儿子的肩膀。这是个保护的动作,我知道阿里对哈山的保护是在抵御什么人的伤害。阿里朝我瞟来,带着冷冷的、不可谅解的眼神,我明白哈山告诉他了。他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关於阿塞夫和他的朋友对他所做的事情,关於那只风筝,关於我。奇怪的是,我很高兴终於有人识破我的真面目,我装得太累了。

「我不在乎那些钱或者那个手表。」爸爸说,他手掌朝上,张开双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说『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很抱歉,老爷大人。可是我们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我们已经决定了。」

爸爸站起身来,悲伤的神情溢於言表:「阿里,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我对你和哈山不好吗?我没有兄弟,你就是我的兄弟,阿里,你知道的。请别这样做。」

「我们已经很为难了,别让事情变得更难,老爷大人。」阿里说。他嘴巴抽搐,我看见了他痛楚的表情,正是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引起的痛苦有多深,才明白我给大家带来的悲伤有多浓,才明白甚至连阿里那张麻痹的脸也无法掩饰他的哀愁。我强迫自己看看哈山,但他低着头,肩膀松垮,手指缠绕着衬衫下摆一根松开的线。

现在爸爸哀求着:「至少告诉我为什么,我得知道!」

阿里没有告诉爸爸,一如哈山承认偷窃,没有丝毫抗辩。我永远不会知道那究竟是为什么,但我能够想像,他们两个在那间昏暗的斗室里面,抹泪哭泣,哈山求他别揭发我。但我想像不出,是什么样的自制力才会让阿里缄口不言。

「你可以送我们去汽车站吗?」

「我不许你这么做!」爸爸大喊,「你听到了吗?我不许你这么做!」

「尊敬的老爷大人,您不能禁止我任何事情了,」阿里说,「我们不再为您工作了。」

「你们要去哪儿?」爸爸问,他的声音颤抖着。

「哈札拉贾特。」

「去你表亲家?」

「是的,您可以送我们去汽车站吗,老爷大人?」

接着我看到爸爸做了我之前从未见过的事情:他哭了。见到大人哭泣,我被吓了一跳。我从未想到爸爸也会哭。「求求你。」爸爸说。可是阿里已经走到门口,哈山跟在他后面。我永远不会忘记爸爸说出那话的神情,那哀求中透露的痛苦,还有恐惧。

※※※

喀布尔的夏天罕得下雨,天空一碧如洗,阳光像烙铁般灼痛后颈。整个春天我和哈山在溪流打水漂,到得夏天它们也干涸了。人力车嗒嗒走过,总是扬起阵阵灰尘。午间祈祷时分,人们到清真寺去祷拜十次「晌礼」,然后随便找个荫凉的地方躲进去,等待傍晚的凉意。夏天意味着漫长的学校生活,坐在密不透风的拥挤教室里面,浑身大汗地学着背诵《可兰经》的经文,和那些饶舌而奇怪的阿拉伯单词作斗争;夏天意味着听穆拉念念有词,用手掌拍死苍蝇;意味着一阵和风吹过,带来操场那边厕所的粪便气味,在那形影相吊的歪斜篮球架旁边吹起尘雾。

但爸爸送阿里和哈山去车站那天下午,天下雨了。雷轰电闪,天空灰沉沉的。顷刻之间,大雨倾盆而至,哗哗的雨声在我耳边回荡。

爸爸本来要亲自送他们到巴米扬,但阿里拒绝了。透过我的卧房那扇被雨水湿透的模糊窗户,我看见阿里拖着个孤零零的箱子,里面装着他们全副身家,走向爸爸停在大门外的轿车。哈山的毯子紧紧卷起来,用绳子系住,背在他身后。他把所有的玩具都留在那间四壁萧然的斗室了,隔天我发现它们堆在屋角,如同我房间里面的生日礼物。

雨珠刷刷流下我的窗户。我看见爸爸将行李厢的门摔上。他浑身湿透,走向驾驶座那边,斜倚着身子,向后座的阿里说些什么,也许是作最后的努力,以便让他回心转意。他们那样交谈了片刻,爸爸身上湿淋淋的,弯下腰,一只手放在轿车的顶篷上。但当他站起身来,我从他松垮的肩膀看出,我与生俱来的那种熟悉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了。爸爸上车,车前灯亮起,在雨水中照出两道灯光。如果这是哈山跟我过去常看的印度电影,在这个时候,我应该跑出去,赤裸的双脚溅起雨水。我应该追逐着轿车,高声叫喊,让它停下来。我应该把哈山从后座拉出来,告诉他我很抱歉,非常抱歉,我的眼泪会跟雨水混在一起。我们会在如注大雨中拥抱。可这不是印度电影。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哭喊,不会追逐那辆轿车。我看着爸爸的轿车驶离路边,带走那个人,那个平生说出的第一个字是我名字的人。我最后一次模糊地瞥见哈山,他瘫坐在后座,接着爸爸转过街角,那个我们曾无数次玩弹珠的地方。

我退后,映入眼里的只有玻璃窗外的雨水,看上去好像熔化的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