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终於放手,卡林瘫倒在地板上,翻滚喘气,房间安静下来。不到两个钟头之前,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的清白,爸爸甘愿吃一颗子弹。而如今,若非同一个女人的求情,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一个男人掐死。
隔壁传来一阵敲打的声音。不,不是隔壁,是地底下。
「那是什么?」有人问。
「其他人,」卡林呼吸艰难地喘息着,「在地下室。」
「他们等多久了?」爸爸说,眼睛盯着卡林。
「两个星期。」
「我记得你说过那辆卡车是上星期坏的。」
卡林揉揉脖子,「应该是再上一个星期的事情。」
「多久?」
「什么?」
「要过多久零件才会到?」爸爸咆哮了。卡林身子一缩,但哑口无言。我很高兴身边漆黑一片,我可不想看到爸爸杀气腾腾的凶相。
※※※
卡林打开门,门后是通往地下室的破楼梯,一股像霉菌的潮湿臭味扑鼻而来。我们一个个下去,楼梯被爸爸压得吱嘎作响。站在寒冷的地下室里面,我感到黑暗中有很多双一眨一眨的眼睛在看着我们。我看见房间到处有人蜷缩着,两盏昏暗的煤油灯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地下室的人窃窃私语,除此之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滴水的声音,还有刮抆声。
爸爸在我身后叹了口气,把行李包扔下。
卡林告诉我们,应该再过几天,卡车就可以修好了。那时我们便可前往帕夏瓦,奔上那通往自由和安全的旅途。
接下来那个星期,地下室就是我们的家;到了第三晚,我发现了刮抆声的来源:老鼠。
待得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数出地下室里面约莫有三十个难民。我们肩挨着肩,倚墙而坐,吃着饼干、面包,配以椰枣和苹果。第一天夜里,所有的男人在一起祷告,当中有个问爸爸为什么不加入,「真主会拯救我们所有人,你怎么不向他祷告呢?」
爸爸重重哼了一声,伸伸他的双腿。「能够救我们的是八个气缸和一个好的化油器。」这句话让其他人说不出话来,再也不提真主的事。
第一天夜里稍晚的时候,我发现卡莫尔和他父亲藏身在我们这群人之间。看到卡莫尔坐在地下室里面,距我只有数尺之遥,这太让我吃惊了。但当他和他的父亲走到我们这边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卡莫尔的脸,真的看见了……
他憔悴不堪──显然没有其他词可以代替这个。他双眼空洞地看着我,丝毫没有认出我。他耸着肩膀,脸颊凹陷,似乎已经厌倦了附在下面的骨头上。他的父亲在喀布尔有座电影院,正在跟爸爸诉苦,三个月前,他的妻子在寺里,被一颗流弹击中,当场毙命。然后他跟爸爸说起卡莫尔,我零星听到一点:「不该让他一个人去的……你知道,他那么俊美……他们有四个人……他试图反抗……真主……血从那儿流下来……他的裤子……不再说话……目光痴呆……」
我们在地下室与老鼠做伴一个星期之后,卡林说没有卡车了,卡车已经没办法修好了。
「还有另外的选择,」卡林说,在一片哀叹之中,他提高了声音。他的堂兄有辆油罐车,曾经用它偷运过几次旅客。他就在这里,在贾拉拉巴德,也许可以装下我们所有人。
除了一对老年夫妻,其他人都决定上路。
那晚我们离开,爸爸和我,卡莫尔和他的父亲,还有其他人。卡林和他的堂兄阿吉兹,一个方脸秃顶的汉子,帮助我们进入油罐。汽车发动了,停在那里,我们挨个爬上油罐车的后踏板,爬上后面那条梯子,滑进油罐。我记得爸爸爬到一半,从梯子一跃而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把盒子清空,从土路中央抓起一把灰泥。他亲吻泥土,把它放进盒子,把盒子放进胸前的口袋,贴着他的心。
※※※
惊惶。
你张开嘴巴,张得大大的,连颚骨都咯咯作响。你下令自己的肺吸进空气,如今,你需要空气,现在就需要。但是你肺里的气道不听使唤,它们坍塌,收紧,压缩,突然之间,你只能用一根吸管呼吸。你的嘴巴闭上,嘴唇抿紧,你所能做的,只是发出一阵窒息的咳嗽。你双手抽搐,晃动。身体里似乎某个地方有座水坝决堤,冰冷的汗水汹涌而出,浸湿你的身体。你想哭喊。如果你能,一定喊出声来。可是你必须吸气才能哭喊。
惊惶。
地下室已经够暗了,油罐槽更是不见天日。我右看,左看,上看,下看,伸手在眼前挥动,可是什么也见不到。我眨眼,再眨眼,不见五指。空气不对劲,它太厚重了,几乎是固态的。空气不应该是固态的。我很想伸出手,把空气捏成碎片,把它们塞进我的气管。还有汽油的味道,油气刺痛我的眼睛,好像有人拉开我的眼皮,拿个柠檬在上面摩抆。每次呼吸都让我的鼻子火辣辣的。我会死在这样的地方,我想。尖叫声就要开始了,就要开始了,来了……
然后出现了小小的奇蹟。爸爸拉拉我的衣袖,在黑暗中有个东西发出绿光。光芒!爸爸的手表。我的眼睛紧盯着那萤光绿的指针。我害怕会失去它们的踪影,我连眨眼都不敢。
慢慢地,我对周边的景况有所知觉。我听到呻吟声,还有祷告声。我听到一个婴儿在哭,母亲在低声安抚。有人作呕,有人咒骂俄国佬。卡车左右摇晃,上下颠簸。大家的头撞上金属板。
「想着一些美好的事情,」爸爸在我耳边说,「快乐的事情。」
美好的事情,快乐的事情。我放任自己思绪翻飞,浮现出来的是:
星期五下午,在帕格曼。一片开阔的草地,上面有繁花满枝头的桑椹树。哈山和我坐在浅及脚踝的野草上,我拉着线,线轴在哈山长满老茧的手里滚动,我们的眼睛望着天空中的风筝。我们默默无声,但并非因为我们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我们之间无需交谈──那些自出世就认识、喝着同样奶水长大的人就是这样。和风拂过草丛,哈山放着线。风筝旋转,降下,又稳定了。我们的影子双双,在波动的草丛上跳舞。草地那端,越过那低矮的砖墙,某个地方传来谈话声、笑声,和泉水的潺潺声。还有音乐,古老而熟悉的曲调,我想那是鲁巴布琴(Rubab,阿富汗民族乐器。)演奏的《默拉曲》。墙那边有人喊我们的名字,说到时间喝茶吃点心了。
我不记得那是何年何月的事情。我只知道记忆与我同在,将美好的往事完美地浓缩起来,如同一笔浓墨重彩,涂抹在我们那已经变得灰白单调的生活画布上。
※※※
其余的路程只在脑海里留下零零碎碎、时隐时现的记忆,多数跟声音和味道有关:米格机在头顶呼啸而过;断断续续的枪声;旁边有驴子昂昂叫;一阵铃铛的声音和羊群的咩咩叫;车轮压上碎石的响声;黑暗中婴孩的啼哭;汽油、呕吐物和粪便的臭味。
接下来我还记得的,是爬出油罐之后清早耀眼的光线。我记得自己抬脸向天,眯着眼睛,大口呼吸,彷佛世间的空气即将用完。我躺在倾颓壕沟旁的泥土路边,仰望着清晨灰蒙蒙的天空,感谢空气,感谢光明,感谢我还活着。
「我们在巴基斯坦了,阿米尔。」爸爸说,他站在我身边。「卡林说他会唤来巴士,把我们送到帕夏瓦。」
我翻过身,仍趴在冰冷的泥土上,看到爸爸脚下两边放着我们的行李箱。从他双腿间的三角形望去,我看到油罐车停在路边,其他逃难的人正从后面的梯子下来。更远处,大地在灰蒙的天空下宛如铅板,土路伸延而去,消失在一排碗状的山丘之后。有座小小的村落沿着马路,悬挂在向阳的山坡上。
我把眼光转回我们的行李箱,它们让我替爸爸感到难过。在他打造、谋划、奋斗、烦恼、梦想了一切之后,他的生命只剩下这么点东西: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和两个手提箱。
有人在哭喊。不,不是哭喊,是哀嚎。我看到旅客围成一团,听到他们焦急的声音。有人说「油气」。别人也说了。哀嚎变成撕心裂肺的惨叫。
爸爸跟我匆忙走到那堆围观者身边,推开他们,走上前去。卡莫尔的父亲盘腿坐在围观的人群中间,身体前后摇晃,亲吻着他儿子死灰的脸。
「他没气了!我的儿子没气了!」他哭喊着。卡莫尔毫无生气的身体躺在他父亲的膝盖上,他的右手软软垂着,随着他父亲的哭泣来回抖动。「我的孩子!他没气了!阿拉,帮帮他,让他活过来!」
爸爸在他身边跪下,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但卡莫尔的父亲把他推开,冲向跟他堂兄站在旁边的卡林。接着发生的事情太快、也太短,甚至不能称之为扭打。卡林吃惊地大叫,朝后退去。我看见一只手挥舞,一只脚踢出。过了一会儿,卡莫尔的父亲手里拿着卡林的手枪站着。
「别杀我!」卡林哭喊。
但我们所有人还来不及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卡莫尔的父亲将枪口伸进自己的嘴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声回荡的枪响,不会忘记那一道闪光和溅出的那一片血红。
我又弯下腰,在路边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