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写得好,」我说,「而且又被人发掘的话。」
「被人发掘?机会有多大?」
「有机会的。」我说。
他点点头。「那你在写得好和被人发掘之前准备干什么呢?你怎么赚钱?要是结婚了,你怎么撑起自己的家庭?」
我不敢看着他的眼睛,「我会……找份工作。」
「哦!」他说,「哇!哇!这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将会花好几年,拿个学位,然后你会找一份像我这样卑微的工作,一份你今天可以轻易找到的工作,就为渺茫的机会,等待你拿的学位也许某天会帮助你……被人发掘。」他深深呼吸,啜他的红茶,咕哝地说着什么医学院、法学院,还有「真正的工作」。
我脸上发烧,一阵罪恶感涌上心头。我很负疚,因为我的任性是他的溃疡、黑指甲和腰酸背痛换来的。但我要坚持自己的立场,我决定了。我不想再为爸爸牺牲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咒骂自己。
爸爸叹气,这一次,扔了一大把荳蔻子到嘴里。
※※※
有时,我会开着我的福特,摇下车窗,一连开几个钟头,从东湾到南湾,前往半岛区(东湾East Bay、南湾South Bay和半岛区Penisula均为旧金山城区。),然后开回来。我会驶过佛利蒙附近那些纵横交错、棋盘似的街道,这里的人们没有和国王握过手,住在破旧的平房里面,窗户破损;这里的旧车跟我的一样,滴着油,停在柏油路上。我们附近那些院子都被铅灰色的铁丝栅栏围起来,乱糟糟的草坪上到处扔着玩具、汽车内胎、标签剥落的啤酒瓶子。我驶过散发着树皮味道的林荫公园,驶过巨大的购物广场,它们大得足可以同时举办五场马上比武竞赛。我开着这辆都灵,越过洛斯拉图斯的山丘,滑行过一片住宅区,那儿的房子有景观窗,银色的狮子守护在锻铁大门之外,塑有天使雕像的喷泉在修葺完善的人行道排开,停车道上没有福特都灵。这里的房子使我爸爸在喀布尔的房子看起来像仆人住的。
有时候,在星期六我会早起,朝南开上十七号高速公路,沿着蜿蜒的山路前往圣塔克鲁兹。我会在老灯塔旁边停车,等待太阳升起,坐在我的轿车里面,看着雾气在海面翻滚。在阿富汗,我只在电影里面见过海洋。在黑暗中,挨哈山坐着,我总是寻思,我在书上看到,说海水闻起来有盐的味道,那是不是真的?我常常告诉哈山,有朝一日,我们会沿着海藻丛生的海滩散步,让我们的脚陷进沙里,看着海水从我们的脚趾退去。第一次看到太平洋时,我差点哭起来。它那么大,那么蓝,跟我孩提时在电影萤幕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有时候,夜幕初降,我会把车停好,爬上横跨高速公路的天桥。我的脸压着护栏,极目远望,数着那缓缓移动的闪闪发亮的汽车尾灯,宝马,绅宝,保时捷,那些我在喀布尔从来没见过的汽车,在那儿,人们开着俄国产的伏加斯,破旧的欧宝,或者伊朗出产的派坎斯。
我们来到美国几乎快两年了,我仍为这个国家辽阔的幅员惊叹不已。高速公路之外,还有高速公路,城市之外还有城市,山脉之外还有峰峦,峰峦之外还有山脉,而所有这些之外,还有更多的城市,更多的人群。
早在俄国佬的军队入侵阿富汗之前,早在乡村被烧焚、学校被毁坏之前,早在地雷像死亡的种子那样遍布、儿童被草草掩埋之前,对我来说,喀布尔就已成了一座鬼魂之城,一座兔唇的鬼魂萦绕之城。
美国就不同了。美国是河流,奔腾前进,往事无人提起。我可以进这条大川,让自己的罪恶沉在最深处,让流水把我带往远方,带往没有鬼魂、没有往事、没有罪恶的远方。
就算没有其他原因,单为了这个,我也会拥抱美国。
※※※
接下来那个夏天,也就是一九八四年夏天──那年夏天我满二十一岁──爸爸卖掉他的别克,花了五百五十美元,买了一辆破旧的一九七一年出厂的福斯巴士,车主是阿富汗的老熟人了,先前在喀布尔教高中的科学课程。那天下午,巴士轰鸣着驶进街道,「突突」前往我们的停车场,邻居都把头转过来。爸爸熄了火,让巴士安静地滑进我们的停车位。我们坐在座椅上,哈哈大笑,直到眼泪从脸颊掉下来,还有,更重要的是,直到我们确信没有任何邻居在观望,这才走出来。那辆巴士根本是一堆腐锈的破铜废铁,黑色的垃圾袋填补破裂的车窗,轮胎纹路磨得光秃秃,椅垫下面露出来弹簧。但那位老教师一再向爸爸保证,引擎和变速器都没有问题,实际上,那个家伙没有说谎。
每逢星期六,天一亮爸爸就喊我起来。他穿衣的时候,我浏览本地报纸的分类广告栏,圈出车库卖场的广告。我们设定线路──先到佛利蒙、联合城、纽华克和海沃,接着是圣荷西、米尔毕达、桑尼维尔,如果时间许可,则再去康贝尔。爸爸开着巴士,喝着保温壶里的热红茶,我负责找路。我们会停在车库卖场,买下那些原主不再需要的二手货。我们会讨价还价买下旧缝纫机,只剩一只眼睛的芭比娃娃,木制的网球拍,少了琴弦的吉他,还有老旧伊莱克斯吸尘器。下午过了一半,我们的福斯巴士后面就会塞满这些旧二手货。然后,星期天清早,我们开车到圣荷西巴利雅沙跳蚤市场,租个摊位,加点微薄的利润把这些垃圾卖出去:我们前一天花二毛五分买来的「芝加哥」合唱团唱片也许可以卖到每盘一元,或者五盘四元;一台花十元买来的破旧胜家牌缝纫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也许可以卖出二十五元。
到了那个夏天,阿富汗人已经在圣荷西跳蚤市场占据了一整个区域。二手货区域的通道上播放着阿富汗音乐。在跳蚤市场的阿富汗人中间,有一套心照不宣的行为规范:你要跟通道对面的家伙打招呼,请他吃一块洋芋波拉尼饼或一点卡布里﹡,然后聊聊天。有人父母过世就致哀;要是生了小孩你就道声恭喜;当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阿富汗人和俄国佬,你就遗憾地摇摇头。但是你得避免说起星期六的事情,因为对面那人很可能就是昨天在高速公路出口被你超车挡住、以致错过一桩好买卖的家伙。
(﹡波拉尼bolani和卡布里qabuli都是阿富汗菜肴,波拉尼是用面团加马铃薯或蔬菜做的,卡布里则是以米饭、肉、葡萄干、红萝卜等做的。)
在那些走道里,唯一比茶更风行的是阿富汗人的八卦。在跳蚤市场里,你可以喝绿茶,吃杏仁饼,听人说谁家的女儿背弃婚约,跟美国男友私奔去了;谁在喀布尔用黑钱买了座房子,却还领救济金。茶,政治,丑闻,这些都是跳蚤市场的阿富汗星期天必备的成分。
有时我会看管摊位,爸爸则沿着过道闲逛。他双手庄重地放在胸前,跟那些在喀布尔认识的熟人打招呼:机械技师和裁缝兜售有抆痕的自行车头盔和旧羊毛衫,过道旁边是原来的外交官、找不到工作的外科医生和大学教授。
一九八四年七月某个星期天清早,趁爸爸在整理摊位的时候,我到贩卖处买了两杯咖啡,回来的时候,发现爸爸在跟一位上了年纪、相貌出众的先生说话。我把杯子放在巴士后面的保险杠上,就在「支持雷根和布希竞选一九八四年总统」的宣传贴纸旁。
「阿米尔,」爸爸说,示意我过去:「这是将军阁下,伊格伯.塔希利先生,原来住在喀布尔,得过军功勳章,在国防部上班。」
塔希利。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
将军哈哈干笑,通常在宴会上,每当重要人物说了不好笑的笑话,人们就会听到这样的笑声。他一头银发整齐地梳向后面,露出平滑的黄铜色前额,浓密的眉毛中有撮撮白色。他身上闻起来有古龙水的香味,穿着铁灰色的三件式西装,因为洗熨了太多次而泛着亮光,背心上面露出一条怀表的金链子。
「这样的介绍愧不敢当。」他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有教养。「你好,我的孩子。」
「你好,将军阁下。」我说,跟他握手。他的手瘦弱,但握得强劲有力,好像那油润的皮肤下面藏着钢条。
「阿米尔打算当一个伟大的作家。」爸爸说。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刚念完大学一年级,考试门门都得优。」
「是专科学校。」我纠正他。
「阿拉保佑。」塔希利将军说,「你会写我们国家的故事吗,也许可以写写历史?经济?」
「我写小说。」我说着想起了自己写在拉辛汗送的皮面笔记本里面那十来个短篇故事,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突然觉得很难为情。
「啊,讲故事的。」将军说,「很好,人们在如今这样的艰苦岁月需要故事来消遣解闷。」他把手搭在爸爸的肩膀上,转头向我。「说到故事,有一年夏天,你爸爸跟我到贾拉拉巴德去猎野鸡,」他说,「那次真叫人惊叹。如果我没记错,你爸爸打猎跟他做生意一样,都是一把好手。」
爸爸正在用鞋尖踢着摆在我们的帆布上一把木制网球拍。「有些生意而已。」
塔希利将军露出一丝礼貌而哀伤的微笑,叹了口气,轻轻拍拍爸爸的肩膀。「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他把眼光投向我,「我们阿富汗人总是喜欢夸大其词,孩子,我听过无数人愚蠢地使用『了不起』这个词。但是,你的爸爸属於少数几个配得上这个形容词的人。」这番短短的话在我听来,跟他的衣服如出一辙:用的场合太多了,闪亮得有些造作。
「你在奉承我。」爸爸说。
「一点也不。」将军说,他侧过头,把手放在胸前表示尊敬,「男孩和女孩得知道他们父亲的优点。」他转向我,「你崇敬你的爸爸吗,我的孩子?你真的崇敬他吗?」
「当然,将军大人,我崇敬他。」我说,要是他别叫我「我的孩子」就好了。
「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快要长成一位男子汉了。」他说,口气没有半点幽默,没有讽刺,只有不卑不亢的恭维。
「爸爸将,您忘了您的茶。」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站在我们后面,是个身材苗条的美人,天鹅绒般的黑发,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膳魔师不锈钢保温杯和一个隔热纸杯。我眨眨眼,心跳加快。她的眉毛又黑又浓,中间连在一起,宛如飞翔的鸟儿张开的双翅,优雅笔挺的鼻子,活像古代波斯公主──也许像塔敏妮《雪纳玛》书中罗斯坦的妻子,索拉博的妈妈。她那长长睫毛下面胡桃褐色的眼睛跟我对望了一会儿,移开了视线。
「你真乖,我亲爱的。」塔希利将军说,从她手里接过杯子。在她转身离去之前,我见到她光滑的皮肤上有个咖啡色的镰状胎记,就在左边下巴上。她走近隔两条通道,把保温杯放在一辆灰色的厢型车里。她跪在装着旧唱片和平装书的箱子中间,秀发倾泄在一旁。
「我的女儿,莎拉雅将。」塔希利将军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想换个话题了,他掏出金怀表,看了看时间。「好啦,到时间了,我得去整理整理。」他和爸爸相互亲吻脸颊,用双手跟我握别。「祝你写作顺利。」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浅蓝色的双眼没有透露出半点他心里的想法。
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总忍不住望向那辆灰色的货车。
※※※
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来了。塔希利,我知道我以前听过这个名字。
「是不是有过关於塔希利将军女儿的流言蜚语啊?」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爸爸。
「你知道我的,」爸爸说,他开着巴士,在跳蚤市场出口长长的车队中缓慢前进。「只要谈到八卦,我都会走开。」
「可是有过,是吗?」我说。
「你为什么要问呢?」他犹疑地看着我。
我耸耸肩,挤出微笑:「好奇而已,爸爸。」
「真的吗?真是这样吗?」他说,眼光露出一丝狡狯,看着我的眼睛,「你该不是对她有意思了吧?」
我把眼光移开,「拜托,老爸。」
他微微一笑,驱车离开跳蚤市场。我们朝六八○公路前进。好一会儿,我们并没有说话。「我所听到的是她有过一个男人,而且事情……不是太好。」他神情严肃地说,好像跟我说她得了乳癌一样。
「哦。」
「我听说她是个很端庄的女孩,工作努力,亲切和气。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求婚者再敲将军的家门。」爸爸叹口气,「这也许不公平,但几天内发生的事情,有时甚至是一天内发生的事情,也足以改变一生,阿米尔。」
那晚我辗转反侧,老想着莎拉雅.塔希利的镰状胎记,想着她那优雅的笔挺鼻子,想着她明亮的眼睛与我目光瞬间相接的情景。我的思绪在她身上冲疑不肯离去。莎拉雅.塔希利,我的交易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