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医师。」我说,将爸爸拉到一旁。史耐德医师微笑着站起来,手里还拿着听诊器。
「爸爸,我在候诊室看过史耐德医师的简历。他的出生地是密西根,密西根!他是美国人,远比你和我更道地的美国人。」
「我不在乎他在哪儿出生,他是俄国佬。」爸爸说,做出扭曲的表情,彷佛那是个肮脏的字眼。「他的父母是俄国佬,他的祖父母是俄国佬。我当着你妈妈的面发誓,要是他胆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扭断他的手。」
「史耐德医师的父母从俄国逃亡出来,你懂吗?他们逃亡!」
但爸爸一点都没听进去。有时我认为,爸爸唯一像爱他妻子那样深爱着的,是阿富汗,他的故国。我差点儿抓狂大叫,但我只是叹口气,转向史耐德医师。「对不起,医师,没有办法。」
第二个胸腔科医师叫阿曼尼,是伊朗人,爸爸同意了。阿曼尼大夫声音轻柔,留着弯曲的小胡子,一头银发。他告诉我们,他已经看过CAT扫瞄的结果,接下来他要做的,是进行一项叫支气管镜检查的程序,取下一片肺块做病理学分析。他安排在下个星期进行。我搀扶爸爸走出诊室,向医师道谢,心里想着如今我得带着「肿块」这个词过一整个星期了,这个字眼甚至比「可疑」更不吉利。我真希望莎拉雅能陪在我身边。
就像魔鬼一样,癌症有各种不同的名字。爸爸患的叫「燕麦细胞恶性肿瘤」。已经扩散。没法开刀。爸爸问起病况,阿曼尼医师咬咬嘴唇,用了「严重」这个字眼。「当然,可以做化疗。」他说,「但那只是治标不治本。」
「那是什么意思?」爸爸问。
阿曼尼叹气说:「那就是说,它无法改变结果,只能延冲它的到来。」
「这个答案清楚多了,阿曼尼医师,谢谢你。」爸爸说,「但请不要在我身上做化疗。」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一如那天在杜宾斯太太的柜台上放下那叠食物券。
「可是,爸爸……」
「别在公众场合跟我顶嘴,阿米尔,永远不要。你以为你是谁?」
※※※
塔希利将军在跳蚤市场提到的雨水姗姗来冲了几个星期,但当我们走出阿曼尼医师的诊室,过往的车辆令地面上的积水溅上人行道。爸爸点了根烟。我们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车里抽烟。
就在他把钥匙伸进楼下大门的锁眼时,我说:「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化疗,爸爸。」
爸爸将钥匙放进口袋,把我从雨中拉进大楼破旧的雨棚之下,用拿着香烟的手戳戳我的胸膛:「住口!我已经决定了。」
「那我呢,爸爸?我该怎么办?」我说,泪如泉涌。
一抹厌恶的神色掠过他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脸。在我小时候,每逢我摔倒,抆破膝盖,放声大哭,他也会给我这种脸色。当时是因为哭泣让他厌恶,现在也是因为哭泣惹他不快。「你二十二岁了,阿米尔!一个成年人!你……」他张开嘴巴,闭上,再次张开,重新思索。在我们头顶,雨水敲打着帆布雨棚。「你会碰到什么事情,你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试图教你的,就是让你永远别问这个问题。」
他打开门,转身对着我。「还有,别让人知道这件事情,听到没有?别让人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然后他消失在昏暗的大厅里。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坐在电视机前,一根接一根抽烟。我不知道他抗拒的是什么,或者是谁。我?阿曼尼医师?或者也许是他从来都不相信的真主?
※※※
接下来一段时间,即使是癌症也没能阻止爸爸到跳蚤市场去。我们星期六仍搜罗各处车库卖场,爸爸当司机,我指路,并且在星期天摆摊。铜灯。棒球手套。坏了拉链的滑雪夹克。爸爸跟在那个古老的国家就认识的人互致问候,我和顾客为一两块钱讨价还价。彷佛一切如常。彷佛我成为孤儿的日子并没有随着每次收摊渐渐逼近。
塔希利将军和他的太太有时会逛到我们这边来。将军仍是一派外交官风范,脸带微笑跟我打招呼,用双手跟我握手。但是塔希利太太的举止显得有些冷漠,但她会趁将军不留神,偷偷低头朝我微笑,投来一丝歉意的眼光。
我记得那段期间出现了很多「第一次」:我第一次听到爸爸在浴室里呻吟。第一次发现他的枕头上有血。管理加油站三年多以来,爸爸从未请过病假。又是一个第一次。
等到那年万圣节,星期六的下午刚过一半,爸爸就显得疲累不堪,我下车去收购那些废品时,他留在车上等待。到了感恩节,还没到中午他就吃不消了。待得雪橇在屋前草坪上出现,假雪洒在道格拉斯枞树的枝桠上,爸爸就只能留在家里,而我独自开着那辆福斯巴士,穿梭在湾区半岛。
在跳蚤市场,阿富汗人偶尔会对爸爸的消瘦议论纷纷。起初,他们阿谀奉承,问及爸爸饮食有何秘方。可是询问和奉承停止了,爸爸的体重却继续下降。磅数不断减少,再减少。他脸颊深陷,太阳穴松塌,眼睛深深凹进眼眶。
接着,新年之后不久,在一个寒冷的星期天早晨,爸爸正在卖灯罩给一个壮硕的菲律宾人,我在福斯巴士里面东翻西找,寻找一条毛毯盖住他的腿。
「喂,小子,这个家伙需要帮忙!」菲律宾人焦急地喊道。我转过身,发现爸爸倒在地上,四肢抽搐。
「救命!」我大喊,「来人啊!」我奔向爸爸。他口吐白沫,流出的泡泡浸湿了胡子。他眼珠上翻,只见一片白。
大家都朝我们涌过来。我听见有人说发作了,另外有人说「快打九一一!」,我听见一阵跑步声。人群围过来,天空变得阴暗。
爸爸吐出的泡沫变红了,他在咬自己的舌头。我跪在他身旁,抓住他的手臂,说我在这里,爸爸,我在这里,你会好的,我就在这里。好像如此这般,我就能减缓他的病痛,让它们不再烦我爸爸。我感到膝盖一片潮湿。爸爸小便失禁了。嘘,爸爸将,我在这里。你的儿子就在这里。
※※※
那个白胡子的医生头顶油光可监,把我拉出病房。「我想跟你一起看看你爸爸的CAT扫瞄结果。」他说。他把片子放在走廊的灯箱上,用铅笔带橡皮抆的那头指着爸爸的癌症所在的照片,好像警察将凶手的大头像展示给被害者的家属看。在那些照片上,爸爸的脑部看起来像个大胡桃的横切面,点缀着几个网球状的灰色阴影。
「正如你看到的,癌症转移了。」他说,「他必须服用类固醇,以便轻减他脑部里的肿块,还得吃抗中风的药物。我建议做缓和的放射线治疗,你明白的我意思吗?」
我说我明白。我已经熟悉癌症的相关术语了。
「那就好,」他说,看看他的呼叫器,「我得走了,不过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可以打呼叫器给我。」
「谢谢你。」
那天晚上,我彻夜坐在爸爸床边的椅子上。
※※※
翌日早晨,走廊那端的候诊室挤满了阿富汗人,有纽华克来的屠夫,爸爸建造孤儿院时的工程师。他们纷纷走进来,语调沉痛地向爸爸表达他们的敬意,祝福他尽早康复。那时爸爸已经醒了,他虚弱而疲倦,但清醒。
早晨过了一半,塔希利将军和他太太也来了。莎拉雅跟在后面,我们对望了一眼,又同时将眼光移开。「你还好吗,老朋友。」塔希利将军说,抓着爸爸的手。
爸爸示意他看着臂上的输液管,露出孱弱的微笑。将军回以微笑。
「你们不应如此麻烦的,你们大家。」爸爸呻吟着说。
「这不麻烦。」塔希利太太说。
「一点都不麻烦。更重要的是,你需要什么吗?」塔希利将军说,「什么都行,请把我当成你的兄弟。」
我记得有一次爸爸跟我说起普什图人的事情:「我们也许头脑顽固,我也知道我们太过骄傲,可是,在危难的时刻,相信我,你会宁愿在你身边的是普什图人。」
爸爸躺在枕头上摇摇头:「你能到这里来已经叫我很高兴了。」将军脸现微笑,捏捏爸爸的手。「你怎么样?阿米尔将?你需要什么吗?」
他竟然那样看着我,眼中充满慈爱……「不,谢谢您,将军阁下。我……」我喉咙一哽,泪水止不住掉下来。我冲出病房。
我站在走廊的灯箱边上哭泣,就在那儿,前一天晚上,我看到了凶手面目的灯箱。
爸爸的病房门打开,莎拉雅走出来。她站在我身边,穿着灰色的长袖衫和牛仔裤。她的头发倾泄而下。我想在她怀里寻求安慰。
「我很遗憾,阿米尔。」她说,「我们大家都知道事情很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用衣袖抆抆眼睛,「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你需要什么吗?」
「不。」我努力想挤出微笑。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这是我们第一次碰触。我握起她的手,拉到我的脸上,眼睛上,然后任她抽走。「你最好还是回到里面去,不然你爸爸会出来找的。」
她微笑,点点头,「我应该进去。」她转身离开。
「莎拉雅?」
「嗯?」
「我很高兴你来了。这对我……对我意义非凡。」
※※※
隔了两天,他们让爸爸出院。他们请来一位放射肿瘤专科医师,劝爸爸接受放射线治疗。爸爸拒绝了。他们希望我说服爸爸。但我见到爸爸脸上的表情,对他们表达谢意,在他们的表格上签名,用那辆福特都灵将爸爸带回家。
那晚爸爸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羊毛毯。我给他端来热红茶和烤杏仁,把手伸在他背后,轻而易举地将他扶上来。他的肩胛骨在我手中感觉就像鸟儿的翅膀。我把毛毯拉到他的胸膛上,那儿瘦骨嶙峋,肤色苍白。
「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爸爸?」
「不用,我的孩子,谢谢你。」
我坐在他身旁:「我在想,您能不能帮我办件事情,如果您身体还撑得过去的话。」
「什么事?」
「我想您帮我去提亲,我想您到塔希利将军家里去,向他女儿提亲。」
爸爸干燥的嘴唇绽放出微笑,宛如枯萎的树叶上的一抹绿意。「你想好了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
「你仔细考虑了吗?」
「当然,爸爸。」
「那把电话给我,还有我那本小笔记本。」
我眨眨眼:「现在?」
「不然还等什么时候?」
我微笑:「好的。」我把电话给他,还有爸爸用来记录他那些阿富汗朋友的电话号码的小笔记本子。他找到塔希利的号码。拨号,把听筒贴到耳朵边。我的心脏在胸口怦怦跳着。
「嘉蜜拉将?你好。」他说,他表明身份。停顿一下。「好多了,谢谢你。你能来看望我,真是太谢谢了。」他听了一会儿,点点头,「我会记住的,谢谢。将军大人在家吗?」停下。「谢谢。」
他的眼光飘向我。不知何故我直想发笑,或者尖叫。我的手握成拳头,塞在嘴里,咬着它。爸爸轻轻哼笑。
「将军大人,你好……是的,好多了,好多了……好的……你太客气了。将军大人,我打电话来,是想请教,明天早上我可不可以去拜访你和塔希利太太,有件很荣誉的事情……是的……十一点刚刚好。到时见。再见。」
他挂上电话。我们看着对方。我开始傻笑起来,爸爸也跟着一起笑。
※※※
爸爸沾湿头发,将其往后梳。我帮他穿上干净的白衬衫,替他打好领带,发现领口的纽扣和爸爸的脖子之间多出了两寸的空间。我不禁想到当爸爸逝去,会留下多大的虚空。我强迫自己想别的事。爸爸还没逝去,还没有,而且,今天应该想些美好的事情。他那套咖啡色西装的上衣,我毕业那天他穿着那件,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爸爸消瘦得太厉害,衣服再也不合身了。我必须帮他把袖子卷起来。我弯腰替他绑好鞋带。
塔希利家住在一座单层的平房里面,那一带是佛利蒙阿富汗人群集的住宅区。那房子有凸窗,斜屋顶,还有个围起的门廊,我看见上面有几株天竺葵。
我搀扶爸爸走下福特车,再溜回车里。他倚着副驾驶座的车窗:「回家去吧,过一个小时我打电话给你。」
「好的,爸爸。」我说,「祝好运。」
他微微一笑。
我开车离开。透过照后镜,爸爸正蹒跚地走上塔希利家的车道,尽他最后一次为人父的责任。
※※※
我在我们住所的客厅走来走去,等待爸爸的电话。客厅长十五步,宽十步半。如果将军拒绝怎么办?要是他讨厌我那又如何?我不停走进厨房,查看烤炉上的时钟。
快到中午的时候电话响起。是爸爸。
「怎么样?」
「将军同意了。」
我松了一口气。坐下,双手颤抖。「他同意了?」
「是的。不过莎拉雅将在阁楼她的房间里面,她想先跟你谈谈。」
「好的。」
爸爸对某个人说了几句话,接着传来两下按键声,他挂了电话。
「阿米尔?」莎拉雅的声音。
「你好。」
「我爸爸同意了。」
「我知道。」我说,换手握住听筒。我在微笑。「我太高兴了,不知道说什么。」
「我也很高兴,阿米尔。我……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我笑了:「我知道。」
「听着,」她说,「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你必须事先知道的事情……」
「我不在乎那是什么。」
「你必须知道。我不想我们一开始就有秘密,而且我宁愿你是从我这里知道的。」
「如果那会让你觉得好一些,你就告诉我吧。但是它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久。「我们住在维吉尼亚的时候,我曾跟一个阿富汗人私奔了。当时我十八岁……很叛逆……愚蠢,而且……他吸毒……我们同居了将近一个月。维吉尼亚所有的阿富汗人都议论纷纷。」
「最后爸爸找到我们。他站在门口……要我回家。我歇斯底里,哭喊,尖叫,说我恨他……」
「不管怎样,我回家了,并且……」她在哭,「对不起。」我听见她放低话筒,擤着鼻子。「对不起,」她又拿起电话,声音有点嘶哑,「我回到家里,才知道妈妈中风了,她右半边脸麻痹……我觉得很内疚。她本来不会这样的。」
「过后不久,爸爸就举家搬到加州来了。」跟着一阵沉默。
「你和你爸爸现在怎么样?」我说。
「我们一直有些意见不合,到现在还是,但是我很高兴他那天去找我。我真的相信是他救了我。」她停顿,「那么,我所说的会让觉得困扰吗?」
「有一点。」我说。这必须对她实话实话。我不能欺骗她,在听到她跟男人上床之后,说我的自尊毫发无伤是假的,毕竟我从来没把女人带上床。这让我非常困扰,但在让爸爸替我求婚之前,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星期。而每次到最后,总是回到同一个问题:我凭什么去指责别人的过去?
「你很为难,要改变主意吗?」
「不,莎拉雅。一点都不会。」我说,「你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我要娶你。」
她又哭了起来。
我羡慕她。她的秘密揭开了,说出来了,得到解决了。我张开嘴巴,几乎告诉她,我如何背叛了哈山,对他说谎,把他赶出家门,一手摧毁了爸爸和阿里长达四十年的情谊。但我没有。我觉得,在很多方面,莎拉雅.塔希利都比我好得多。勇气只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