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另一个说:「而且纯洁。品德好。没交过男朋友。」
「我知道。我告诉你,这个小伙子还好没娶他表妹。」
在回家的路上,莎拉雅崩溃了。我把车开到路边,停在佛利蒙大道的街灯下。
「没事了。」我说,轻抚着她的头发。「谁在乎啊?」
「真是他妈的不公平。」她大叫。
「忘了吧!」
「她们的儿子泡夜店钓马子,把女朋友搞大肚子,没结婚就生小孩,没人说半句话!噢,只不过是男人找找乐子罢了!我犯了一次错,突然每个人就开始谈荣誉感和自尊心,我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用拇指拭去她两颊的泪,就在胎记上方。
「我告诉你,」莎拉雅说,眼中泪光闪闪。「那天晚上我父亲带着枪去。他告诉……他……枪里有两发子弹,如果我不回家,就一颗给他,一颗给自己。我大声尖叫,用所有恶毒的字眼骂我父亲,说他不能把我永远锁起来,我希望他死掉。」她眼中又涌出新的泪水。「我真的这样说,我希望他死掉。」
「他带我回家以后,我母亲抱着我,也哭了。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因为她说得太含糊不清。所以我父亲带我回到我的房间,让我坐在穿衣镜前。他拿一把剪刀给我,很平静地叫我剪掉头发。他看着我剪……」
「我好几个星期没出门一步。等我出了家门,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听见耳语,或者是想像我自己听见。已经过了四年,相隔三千哩远,我到现在还是听得见。」
「去他妈的!」我说。
她发出半哭半笑的声音。「那晚我在电话上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我相信你会改变心意。」
「绝对不会,莎拉雅。」
她绽放微笑,握住我的手。「我很幸运,能够找到你。你和我认识的阿富汗人都不一样。」
「别再提起这件事了,好吗?」
「好。」
我亲吻她的脸颊,开车上路。我一面开一面想,为什么我与众不同。或许因为我是男人养大的;我成长的环境里没有女人,因此也未曾直接感受到阿富汗社会对待女人的双重标准。或许因为爸爸是如此与众不同的阿富汗父亲,一位依循自我规范的自由派人士,不墨守成规,先看社会习俗合适与否才决定要不要遵守。
但我想,我之所以不在乎莎拉雅的过去,主要的原因是我也有过去。我深深了解悔恨的滋味。
※※※
爸爸去世之后不久,莎拉雅和我搬到佛利蒙一个一房的公寓,离将军和嘉蜜拉卡哈拉的房子只有几条街。莎拉雅的双亲送我们一套棕色的皮沙发和Mikasa的磁盘组当乔迁贺礼。将军另外送我一件礼物:一台全新的IBM打字机。在箱子里,放了一张他用法尔西文写的卡片:
阿米尔将:
希望你会在字键里发现许多故事。
伊格伯•塔希利将军
我卖掉爸爸的巴士,而且一直到那时,我都没再到跳蚤市场去。每个星期五,我会开车到爸爸的墓园,偶尔,我会在墓碑前看见一束新鲜的小苍兰,就知道莎拉雅来过了。
莎拉雅和我开始过着惯常──也平淡无奇──的婚姻生活。我们共用牙刷和袜子,轮流看早报。她睡在床的右边,我喜欢左边。她喜欢蓬软的枕头,我喜欢硬的。她喜欢单吃早餐谷片,像吃零食一样,然后拌牛奶吃。
那年夏天,我拿到圣荷西州立大学的入学许可,主修英文。我找到一份保全工作,负责巡逻桑尼维尔的一座家俱仓库。这个工作无聊至极,但也有可取之处:六点一到大家都下班之后,一排排高叠到天花板的塑胶沙发间,悄悄映上阴影,我就拿出书,开始读。在这座家俱工厂充满松香清洁剂气味的办公室里,我开始写我的第一部小说。
第二年,莎拉雅也进了圣荷西州立大学。她选了教育学程,让她父亲很懊恼。
「我不懂你干嘛浪费你的天份。」有天晚餐时将军说:「你知道吗,阿米尔将,她在高中的成绩得全A?」他转向她:「像你这么聪明的女生可以成为律师,或政治学家。而且,阿拉保佑,等阿富汗恢复自由,你可以协助起草宪法。到时候会需要像你这样有才能的阿富汗年轻人。他们可能还会让你入阁,荣耀你的家族。」
我看见莎拉雅往后一靠,绷紧脸。「我不是女生,爸爸。我是已婚的女人。而且,我们也需要老师。」
「什么人都能教书。」
「还有饭吗,妈妈?」莎拉雅说。
将军先离席到海沃见几个朋友之后,嘉蜜拉卡哈拉安慰莎拉雅。「他没有恶意。」她说:「他只希望你成功。」
「然后他就能有个律师女儿,好向他朋友吹嘘。将军的另一个勳章。」莎拉雅说。
「你胡说!」
「成功?」莎拉雅不屑地说:「至少我不像他,其他人拚命和俄国佬奋战,他却只坐着等待尘埃落定,然后大摇大摆进去要回他高贵的政府职位。教书或许赚不了多少钱,但那是我想做的事,是我热爱的!更何况,赚得再少,也比领救济金好!」
嘉蜜拉卡哈拉咬咬唇。「如果他听见你这么说,永远都不会再和你说话。」
「别担心。」莎拉雅不耐烦地说,把餐巾丢到盘子上。「我不会刺伤他宝贵的自尊!」
一九八八年夏季,在苏联从阿富汗撤军之前的六个月,我完成了第一部小说,以喀布尔为背景,描写一对父子的故事。大半是用将军送的打字机完成的。我寄询问函给十多家经纪公司。八月的某一天,我打开信箱到时候,很惊讶地看见纽约一家经纪公司的来信,要求看完整的书稿。我隔天就寄给他们。莎拉雅亲吻仔细包裹好的书稿,嘉蜜拉卡哈拉还坚持要我们把书稿从可兰经底下穿过。她告诉我们,如果我的书被接受了,她就要替我宰只羊,把肉分给穷人。
「拜托,别宰羊,卡哈拉将。」我说,亲吻她的脸。「只要做『天课』,捐钱给需要的人,好吗?别宰羊啦。」
六星期之后,一个叫马丁•葛林华的人从纽约打电话来,说要担任我的经纪人。我只告诉莎拉雅。「就算有了经纪人,也不代表书就一定可以出版。等马丁卖出这部小说,我们再庆祝。」
一个月之后,马丁打电话通知我说,我的小说即将出版。我告诉莎拉雅,她不禁尖叫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和莎拉雅的父母一起吃晚餐庆祝。嘉蜜拉卡哈拉做了肉丸和白饭。将军眼睛泛着泪光,说他以我为荣。塔希利将军夫妇离去之后,莎拉雅和我开了一瓶昂贵的红酒庆祝,那是我在回家途中买的。将军不赞成女人饮酒,莎拉雅从来不在他面前喝。
「我真的很以你为荣。」她说,举起酒杯敬我。「卡卡也一定会很骄傲。」
「我知道。」我说,想起爸爸,真希望他能看见此时的我。
那天夜里,莎拉雅熟睡以后──酒总是能让她熟睡──我站在阳台上,呼吸沁凉的夏夜空气。我想起拉辛汗,以及他读过我的第一篇故事之后,写给我的鼓励纸条。我也想起哈山。「总有一天,阿拉保佑,你会成为伟大的作家,」他有一次说,「全世界的人都会读你写的故事。」我生命中有如此多恩宠,如此幸福。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值得拥有这一切。
小说在第二年,一九八九年的夏季出版,出版商安排我巡回五个城市宣传。我在阿富汗人的圈子里变得小有名气。那一年,苏联全面撤出阿富汗。那应当是阿富汗人荣耀的时刻。但却不然,战火延续,这次是阿富汗人,人民圣战者组织,对抗纳吉布拉(阿富汗人民党总书记,一九八七年在苏联扶植下出任阿富汗总统。)的苏联傀儡政权之间的内战,阿富汗难民不断涌向巴基斯坦。那一年,冷战结束,柏林围墙倒塌。那一年,天安门事件发生。在这一切之中,阿富汗被遗忘了。而塔希利将军在苏联撤离燃起希望后,又回头继续上紧他怀表的发条。
也是那一年,莎拉雅和我开始打算生小孩。
※※※
成为父亲的念头,让我心中百味杂陈。我觉得既害怕又兴奋,既畏缩又雀跃。我会成为什么样的父亲,我不知道。我希望像爸爸一样,但也想和他完全不一样。
但一年过去了,什么结果都没有。随着月经每个月报到,莎拉雅变得越来越丧气,越来越没耐性,也越来越暴躁。此时,嘉蜜拉卡哈拉起初含蓄的暗示,已变成直接了当地说:「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唱摇篮曲给我的小孙子听?」而将军则秉持普什图男人的风范,从来不过问──因为问了这样的问题,等於提及他的女儿和男人之间的性关系,即使这个男人和他的女儿已经结婚四年之久也不例外。但每当嘉蜜拉卡哈拉追问宝宝的事时,他总会抬起眼睛。
「有时后,是要花点时间。」有天夜里我告诉莎拉雅。
「一年的时间不算短了,阿米尔!」她说,冷冷的声音颇不寻常。「一定有问题,我知道。」
「我们去看医生。」
※※※
罗森医师个子很小,圆鼓鼓的肚子,胖胖的脸颊,牙齿整齐,说话略带东欧口音,隐约有斯拉夫人的味道。他热爱火车──诊间里散放着铁路历史的书和火车头模型,还有火车奔驰过翠绿山岗与桥梁的照片。办公室上方有张标语写着:生命如火车。快上车。
他替我们拟订计画。我先接受检查。「男人比较容易。」他说,手指敲着他的桃花心木办公桌。「男人的水管和他们的心一样:单纯,少有惊喜。你们女士,相反的……嗯,上帝在你们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我很好奇,他是不是对所有的夫妇都说「水管」这套话。
「我们可真幸运。」莎拉雅说。
罗森医师笑起来。却有些不由衷。他给我一张实验室纸条和塑胶小罐,给莎拉雅一张血液常规检查单。他和我们握手。「欢迎上车。」他说,一面送我们出去。
※※※
我成功过关。
接下来几个月,莎拉雅不断做检查:基础体温、抽血验每一种想像得到的荷尔蒙、尿液检查、叫什么「子宫颈黏液测试」的检查、更多血液检查,以及更多尿液检查。莎拉雅接受一种叫「子宫内视镜」的检查:罗森医师把显微镜放进莎拉雅的子宫内检视。他一无所获。「水管很干净。」他脱下乳胶手套宣布说。我希望他别再用这个词儿──我们又不是浴室。检查全部做完之后,他解释说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无法有小孩。而且,很显然的,这并不罕见。这是「无因不孕」。
接下来是治疗阶段。我们试过排卵药,莎拉雅自己定期打排卵针。这些都无效之后,罗森医师建议做体外受孕。我们接到健康照护组织(HMO)一封措辞客气的信,希望我们一切顺利,很遗憾他们无法支付医疗费用。
我们用小说的预付款来付医疗费。体外受孕冗长、繁琐、令人挫折,而且终究没成功。月复一月在候诊室读「好主妇」和「读者文摘」之类的杂志,穿脱一件又一件的检查纸袍,进过一间又一间日光灯照明、冰冷无菌的检查室,一次又一次忍受和陌生人讨论所有性生活细节的屈辱,还有无数次的注射、探针与精子采集之后,我们又回到罗森医师与他的火车面前。
他坐在我们对面,用手指敲着桌子,第一次提到「领养」这两个字。莎拉雅一路哭回家。
那个周末,莎拉雅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父母。我们坐在塔希利家后院的野餐椅上,烤鳟鱼、啜饮优格。那是一九九一年三月的一个傍晚。嘉蜜拉卡哈拉已经给玫瑰和她新种的忍冬花浇水,烤鱼的味道夹杂着花的香味。她两度越过椅子,轻抚着莎拉雅的头发说:「真主全知全能,我的孩子。或许不见得是注定如此的。」
莎拉雅一直低头看手。她倦了,我知道,厌倦这一切。「医师说我们可以领养。」她喃喃说。
塔希利将军猛然抬起头。他阖上烤肉架的盖子。「他这么说?」
「他说这也是一种选择。」莎拉雅说。
我们在家讨论过领养的问题。莎拉雅举棋不定。「我知道这很傻,或许听起来很空洞。」往她父母家的路上她对我:「但我没有办法。我一直梦想把孩子抱在怀里,知道是用我的血液孕育他九个月,知道有一天我在他眼里会看见你或我的影子,知道这孩子长大成人会有你或我的微笑。若不是那样……难道这么想错了吗?」
「没错。」我说。
「我自私吗?」
「不,莎拉雅。」
「因为你如果真的想……」
「不。」我说:「如果我们要做,就不能有疑虑,我们两个都必须同意。否则对孩子不公平。」
她把头靠在车窗,一路上没再说话。
此时将军坐在她身边。「我的孩子,领养……这事,我不确定对我们阿富汗人合不合适。」莎拉雅疲惫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比方说,他们长大之后,就会想知道他们亲生父母是谁。」他说:「你们不能怪他们。甚至,你们辛辛苦苦供养他们长大,他们却离开家,去找赋予他们生命的人。血源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绝对不要忘记。」
「我不想再讨论了。」莎拉雅说。
「我再提一件事。」他说。我敢说他的劲头又来了,我们又得听他的长篇阔论。「听着,阿米尔将。我们都认识你父亲,我在喀布尔就知道他的祖父,和他的曾祖父。我可以在这里细数你的祖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也就因为这样,他父亲──真主愿他安息──来提亲,我一点都没冲疑。而且,相信我,如果他父亲不知道你的祖先是谁,也不会来向你提出婚约。血源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如果领养小孩,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把谁的血缘带进家里来。」
「如果你们是美国人,就无所谓。这里的人为爱而结婚,从来不讲门当户对。他们领养小孩也一样,只要小孩健康,每个人都快乐。但我们是阿富汗人啊,我的孩子。」
「鱼好了吧?」莎拉雅说。塔希利将军的目光逗留在她身上。他拍拍她的膝盖。「你很健康,又有个好丈夫,就值得高兴啦。」
「你觉得怎么样,阿米尔将?」嘉蜜拉卡哈拉说。
我把杯子放在架子上,就在她那排湿漉漉滴着水的天竺葵盆栽旁。「我同意塔希利将军的看法。」
将军满意地点点头,回到烤架旁。
对於不领养小孩,我们各有理由。莎拉雅有她的理由,将军有他的理由,我也有我的理由:或许,某个地方有某个人、某件事决定剥夺我成为父亲的权利,就因为我曾做过的事。或许这是我的惩罚,或许这样才是对的。「不见得是注定如此。」嘉蜜拉卡哈拉说。或者,也许,是注定不该如此。
※※※
几个月之后,我们支用我第二本小说的预付金当作头期款,买下旧金山柏诺高地一幢漂亮的两房维多利亚式房子,有尖耸的屋顶、硬木地板、一个小小的后院,尽头是一个可供晒太阳的平台和燃火的凹坑。将军帮我重新刨亮平台,油漆墙壁。嘉蜜拉卡哈拉哀叹我们搬到几乎一个小时车程远的地方,特别是她认为莎拉雅需要全心全意的爱和支持──显然,正是她出於善意却难以承受的怜悯,才促使莎拉雅搬家的。
※※※
偶尔,莎拉雅在我身边熟睡,我躺在床上,倾听纱门在微风中吹开关起,倾听后院里的虫鸣啁啾。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莎拉雅卵巢里的虚空,彷佛那是活生生、会呼吸的东西。它潜入我们的婚姻,那虚空,潜入我们的笑声,和我们的性爱里。然后在深沉的夜里,在阴暗的房间里,我可以感觉到它从莎拉雅身上爬起,停留在我们之间,睡在我们之间,宛如犹未出生的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