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他剥开一颗包着纸的太妃糖,说:「你就一个人吗?」

「是的。」

「爬上来。我带你去。」「我付不起车费。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他把太妃糖给她。他说他有两个小时没拉到客人,反正打算回家了。札里勒的家正好顺路。

玛丽雅姆爬上了马车。他们并排坐着,一路无语。玛丽雅姆看到沿途有些药草铺,还有些敞开的货架,买东西的人能够从上面买到柳丁、梨、书籍、围巾,甚至猎鹰。玩弹球的孩子们围成一圈圈,踢得尘土飞扬。茶馆外面,在铺了地毯的木板平台上,男人们喝着茶,抽着水菸袋。

老人架着马车拐上一条宽敞的、两旁种着松树的街道。走过一半街道之后,他把马车停下。

「那边。看来你很走运哦,亲爱的小姑娘。那是他的轿车。」

玛丽雅姆跳下车。他笑了笑,继续赶车走了。玛丽雅姆从来没有碰过轿车。她用手指抚摸札里勒的轿车的前车盖。黑色的,闪闪发亮。轿车的轮毂光可监人,玛丽雅姆从轮毂上看到一个扁平的、拉伸的自己。轿车皮椅是白色的。玛丽雅姆看到方向盘后面有几个圆形的玻璃仪表,里面有一些指针。刹那间,娜娜的声音在玛丽雅姆脑海中响起,嘲弄着她,试图浇灭她内心深处的希望的光芒。玛丽雅姆双腿发抖,向那座房子的前门走去。她把手放在墙壁上。它们是这么高,这么森严,札里勒家的墙壁。她得把脖子伸直了,才能见到墙头有从另一边伸出来的柏树树冠。树冠在和风中微微晃动,她想像它们是在点头欢迎她的到来。玛丽雅姆抑制心中阵阵慌乱,稳住了自己。

开门的是一个赤脚的少女。她的下唇有一个刺青。

「我来这里探望札里勒汗。我是玛丽雅姆。他的女儿。」

女孩脸上掠过一丝不解的神色。接着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时她嘴唇挂上浅浅的笑容,似乎对玛丽雅姆有些渴望,有些期待。「在这儿等等。」女孩匆匆说。

她关上了门。

几分钟过去了。然后有个男人来开门。他很高,肩膀宽宽壮壮的,双眼睡意未消,不过脸色很平和。「我是札里勒汗的车夫。」他说,态度并不差。

「他的什么?」

「他的司机。他不在家。」

「我看到他的车了。」玛丽雅姆说。

「他有急事出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

玛丽雅姆说那她等着。

他关上了门。玛丽雅姆坐下来,膝盖屈到胸前。天已经薄暮,她的肚子开始饿了。她吃了赶马车的老人给的太妃糖。过了一会,司机又出来了。

「你现在得回家去啦,」他说,「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天就全黑了。」

「我习惯了黑暗。」

「也会变冷的。我开车送你回家怎么样?我会跟他说你来过。」

玛丽雅姆只是看着他。

「那好吧,我送你去酒店。你可以在酒店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们再看能怎么办。」

「让我进去。」

「有人吩咐我不能让你进去啦。喂,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可能要好几天呢。」

玛丽雅姆抱起了手臂。

司机叹了口气,略带责备地看着她。

多年以后,玛丽雅姆将会有很多机会去设想,如果她让司机开车送她回泥屋,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她拒绝了。那天夜里,她是在札里勒的房子外面度过的。她看着天空变黑,阴影吞噬了邻近房子的正面。那个有刺青的女孩给她带来几片面包和一盘米饭,但玛丽雅姆说她不想吃。女孩把食物留在玛丽雅姆身边。一次又一次,玛丽雅姆听到街道那边传来脚步走动的声音,房门摇晃着打开的声音,人们压低嗓子相互问候的声音。各处的电灯点亮了,微茫的光线从窗户透射出来。狗儿吠叫。等到饿得实在不行的时候,玛丽雅姆吃了那盘米饭和面包。然后她倾听着各家各户的花园中蟋蟀的叫声。上方,几朵云彩飘过苍白的月亮。

早晨,她被人摇醒了。玛丽雅姆发觉夜里有人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毯。

摇晃她的肩膀的是司机。

「够啦。你这样太招人注意啦。该死。你该走了。」

玛丽雅姆坐起来,揉揉眼睛。她的后背和脖子都很酸痛。「我还要继续等他。」

「看着我,」他说,「札里勒汗说我必须现在就带你回去。你明白吗?这是札里勒汗说的。」

他打开轿车后排座位的车门。「乖啦。走吧。」他轻声说。

「我想见他。」玛丽雅姆说。她的双眼充满了泪水。

司机叹了口气。「让我送你回家。走吧,亲爱的姑娘。」

玛丽雅姆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但随后,在最后的刹那间,她改变了方向,奔向前门。她感觉到司机的手指猛然伸过来,想抓住她的肩膀。她避开了,冲进了那扇敞开的大门。

没过几秒钟,她便来到札里勒的花园。玛丽雅姆匆忙间瞥见一个里面种着植物的闪亮玻璃缸,一个爬满葡萄藤的木架子,一个用灰色的石块砌成的鱼池,几株果树,还有到处都是的开着鲜花的灌木丛。看见所有这些东西之后,她的眼光碰到了一张脸庞,在花园对面,在一扇楼上的窗户里面。那张面孔只在那儿停留了一瞬间,一闪而过,但是已经足够长久了。长久得玛丽雅姆能够看清那双眼睛变大,那个嘴巴张开。接着它突然消失在视线之外。一只手出现了,忙乱地拉着一根绳索。窗帘拉上了。

然后有一双手伸进她的腋下,她被抬离地面。玛丽雅姆双脚乱踢。那些卵石从她的口袋掉下来。玛丽雅姆不停地踢,不停地哭,却被带到轿车那边,有人降低她的身体,把她放在后排冰冷的皮椅上。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压低了嗓子安慰她。玛丽雅姆没有听他说话。坐在后座的她一路上颠簸,哭个不停。她流下的是悲哀的眼泪,是愤怒的眼泪,是梦想破灭的眼泪。但更是深深的、深深的屈辱的眼泪;她曾经那样思念札里勒,为穿什么衣服烦恼,为那条不相称的头巾烦恼,一路走到这里,拒绝离开,像流浪狗般露宿街头,现在才明白这一切有多么愚蠢。她也为自己曾经对母亲严厉的眼神、哭肿的双眼不理不闻而惭愧。娜娜早就警告过她,娜娜一直都是对的。

玛丽雅姆一直想着他那张在楼上窗户后面出现的脸。他让她露宿街头。露宿街头。玛丽雅姆哭喊着躺下。她没有坐起来,不想被人看到。她觉得今天早上,赫拉特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如何自取其辱。她希望法苏拉赫毛拉就在身边,这样的话她就能够把头埋进他的膝盖,让他来安慰她。

过了一会,道路变得更加崎岖了,汽车的前端向上翘起。他们已经来到赫拉特和古尔德曼村之间那条上山的道路。

她该对娜娜说些什么呢,玛丽雅姆心想。她该如何道歉呢?现在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娜娜呢?

轿车停下了,司机把她扶出来。「我陪你走过去。」他说。

她让他走在前方,穿过马路,走上那条泥土路。沿路的金银花生机勃勃,那些萝藦草也是。蜜蜂绕着明艳的野花嗡嗡响。司机牵着她的手,扶她蹚过山溪。然后他放开她的手,跟她说赫拉特着名的季风就要开始吹拂,从上午一直吹到黄昏,持续一百二十天;还说到处觅食的白蛉将会变得非常吓人,接着,突然之间,他在她前面站住了,试图蒙上她的眼睛,将她沿着他们来的路往回推,不停地说:「往回走!别。现在别看!转过身!往回走!」

但他不够快。玛丽雅姆看到了。一阵大风吹过,吹开了那像窗帘般垂着的柳树枝条,玛丽雅姆见到了树下的景象:那张直背的椅子,翻倒在地。一条绳子从高处的树枝垂下来。娜娜在绳子末端晃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