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觉得很奇怪。」
「一首关於喀布尔的诗歌整天都在我脑里跳来跳去。我想它应该是大不里士〔注:伊朗西北部城市。〕的赛依伯在十七世纪写的。我以前全部背下来,但现在只能想起其中两句了:
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
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
莱拉抬起头,发现他正在抹眼泪。她伸出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啊,爸爸。我们会回来的啦。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就会回到喀布尔,奉阿拉之名。你将会看到的。」第三天早上,莱拉把一堆堆的东西搬到院子里,然后把它们摆在前门。他们将会雇来一辆计程车,将所有这些物品送到一间当铺。
莱拉不停地在房子和院子之间走进走出,来来回回,搬着成堆的衣服和盘碗,还有爸爸的书,一箱接一箱。等到中午时分,摆在前门的那堆物品已经齐腰那么高了,她本该感到精疲力竭。但她知道自己每搬一次东西,和塔里克的重逢就更接近一点,所以她越搬脚步越轻快,越搬双手越有劲。
「我们得去雇一辆计程车。」
莱拉抬起头。原来是妈妈在楼上的卧室朝她大喊。她的身体伸出窗外,手肘支撑在窗台上。明亮而温热的太阳照耀着她日渐灰白的头发,她那张瘦长的脸洒满了阳光。妈妈身上穿着四个月前她举办午宴那天穿的深蓝色裙子。一条年轻的裙子会让女人显得很年轻,但是那一刻,在莱拉眼中,妈妈很像一个老太婆。一个双臂窍细、太阳穴深陷、双眼无神、累得眼圈发黑的老太婆,和那些发黄的结婚照片中那个容光焕发、体态丰腴的圆脸女人完全是两个人。
「两辆很大的计程车才装得下。」莱拉说。
她也看到了爸爸,在客厅里面把装着书籍的箱子叠起来。
「你那边事情做好之后就上来,」妈妈说,「我们坐下来吃顿午饭。水煮蛋和吃剩的大豆。」
「都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莱拉说。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梦。她和塔里克坐在一张被子上。海洋。海风。山丘。
这时她心里奇怪,是什么声音那么像沙子的歌声呢?
她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她看见一只灰色的蜥蜴从地上的一道裂缝爬出来。牠的头左右摇晃。牠眨了眨眼,冲到一块石头之下。
莱拉又想起了那个海滩。只不过现在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而且越来越响。每一秒都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大声。它涌进了她的耳朵。把其他一切声音都淹没了。那些海鸥变成了长羽毛的默剧演员,牠们的嘴巴不停地张开闭上,却没有啼叫;海浪扑打上来,水花和泡沫四溅,却没有涛声。沙子唱起了歌。这时歌声变得很凄厉。听上去像是……清脆的叮当声?
不是叮当声。不是的。是呼啸声。
莱拉手中的书籍掉落在脚边。她抬头看着天空。伸出一只手挡在眼睛前面。
然后传来一声巨响。
一道白光在她身后闪起。
某些灼热而猛烈的东西从后面扑到她身上,把她撞得双脚离地。把她抬到空中。这时她飞了起来,身体在空中不停地扭曲着,旋转着;她看见天空,然后是陆地,然后是天空,然后是陆地。一大根燃烧的木头从她身边飞过。同样从她身旁飞过的还有一千块玻璃的碎片,莱拉觉得自己似乎能看清每一块在她周围飞舞的碎片,慢慢地、一块接一块地不停翻动,每一块碎片上面都有阳光在闪耀。像是细小而美丽的彩虹。
然后莱拉撞上墙壁。摔倒在地上。一大堆泥土、碎石和玻璃倾洒在她的脸和手臂上。她记得最后看到的是一件东西轰然掉落在附近的地面上。一大块鲜血淋漓的东西。在那件东西上面,一座红色大桥的塔尖穿过一阵浓雾。
人影在身边走动。萤光灯在天花板上照射下来。一张女人的面庞出现在她的脸部上方晃动。
莱拉昏迷过去,回到黑暗之中。
另外一张脸。这次是一张男人的脸。他的脸看上去很宽,皮肤有点松弛。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声音。莱拉听到的只是一阵铃声。
这个男人朝她挥了挥手。皱眉。他的嘴唇又动了起来。
很痛。呼吸很痛。浑身都痛。
一杯水。一颗粉红色的药片。
回到黑暗中。
又是那个女人。脸很长,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很窄。她说了几句话。莱拉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到一阵铃声。但她能看到那些字词,像浓稠的黑色药水一样,从那个女人嘴里流出来。
她的胸膛发痛。她的手臂和双腿都很痛。身边到处是人影晃动。
塔里克在哪里?
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黑暗。一些星星。
爸爸和她坐在某个很高的地方。他指着一片麦田。有个引擎启动了。
那个长脸的女人站在旁边,俯视着她。
一呼吸就发痛。
某个地方传来手风琴的声音。
谢天谢地,又是一颗粉红色的药片。然后是一阵深深的寂静。一阵深深的寂静掩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