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2 / 2)

「扶着她走走,」护士高喊,「再等一等。」

等到天全黑了,终於有个护士来叫她们进去。产房有八张病床,几个妇女在病床上呻吟和扭动着身体,照顾她们的是一些浑身包裹起来的护士。有两女人在生产。病床之间没有帷幕。莱拉被指派到一张最里端的病床,在一扇被人涂成黑色的窗户下面。病床附近有个已经裂开的水槽,里面一点水也没有,上方一根绳子挂着几对脏兮兮的医用手套。玛丽雅姆见到房间中央有一个铝架。上面的搁板放着一条煤灰色的毛毯,下面的搁板上什么也没有。

有个女人发现玛丽雅姆正在看着铝架。「她们把活的放在上面。」她有气无力地说。

医生是个矮小的女人,形容枯槁,穿着深蓝色的布卡,动作像鸟儿一般迅捷。她说话总是带着一副不耐烦的、焦急的口气。

「第一个孩子。」她就是这么说的,一点都不像是询问,而像是说出一个陈述句。

「第二个。」玛丽雅姆说。

莱拉发出一声惨叫,侧过身子。她的十指紧紧抓着玛丽雅姆。

「生第一个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你是她母亲?」

「是的。」玛丽雅姆说。

医生掀起她的布卡的下摆,掏出一件像圆锥体的金属器具。她揭开莱拉的布卡,将这件器具较大的一端放在她的肚子上,小的那头插进自己的耳朵。她听了足足有一分钟,换了几个部位,又接着听,又换部位。

「现在我必须感受一下胎儿,小姐。」她戴上一双用晾衣服的夹子吊在水槽上的手套。她用一只手压着莱拉的肚子,另外一只手伸进她的体内。莱拉痛苦地呻吟着。医生检查完了之后,她把手套交给一个护士,护士用水冲洗了一下,又把它夹在绳子上。

「你的女儿需要进行剖腹产手术。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我们必须切开她的子宫,把胎儿取出来,因为胎儿的臀部对着子宫口。」

「我不懂。」玛丽雅姆说。

医生说胎儿的体位不对,所以它不会自己出来。「这种状况持续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我们必须现在就去手术室。」

莱拉扭曲着脸,点了点头,然后脑袋歪向一边。

「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医生说。她走到玛丽雅姆身边,侧过身,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了几句话。这时她的声调带着一丝丝尴尬。

「她说什么?」莱拉呻吟着说,「胎儿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她怎么受得了?」玛丽雅姆说。从医生变得愤愤不平的语气判断,她肯定听出了这个问题的指责意味。

「你以为我想这样啊?」她说,「你要我怎么做?我需要的东西,他们不肯给我。我还没有X光机,没有抽吸器,没有氧气瓶,甚至连简单的抗生素都没有。每当非政府组织捐了钱,塔利班就把钱拿走。或者把钱挪用到给男人看病的地方去。」

「但是,尊敬的大夫,难道你就不能给她开一些药吗?」玛丽雅姆问。

「怎么回事?」莱拉痛苦地说。

「你可以自己去买药,但是……」

「把药名写下来,」玛丽雅姆说,「你把它写下来,我去买。」

在布卡之下,医生微微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她说,「首先,附近的药店都没有这种药。所以你必须乘坐交通工具从一个地方找到另一个地方,说不定要找遍全城,而且能找到这种药物的概率很低。现在已经快八点半了,所以你很可能会因为犯了宵禁令而被抓起来。就算你找到了,你也未必能买得起。或者你会发现自己正在跟一个同样绝望的人竞相抬高价钱。来不及了。这个胎儿必须现在就取出来。」

「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莱拉说。她用手肘把自己撑了起来。

医生吸了一口气,然后跟莱拉说医院没有麻醉药。

「但如果我们拖延的话,你会失去这个孩子。」

「那么把我切开吧。」莱拉说。她躺倒在床上,屈起膝盖。「把我切开,把孩子给我。」

破旧而污秽的手术室中,莱拉躺在轮床上,医生正在水盆里面洗手。莱拉浑身颤抖。护士把一块布浸泡在黄褐色液体中,然后用它来抹她的肚子,每抆一次,她都会倒抽一口冷气。另外一个护士站在门口。她推开吱嘎作响的房门,偷偷看着外面。

这时医生把布卡脱掉了,玛丽雅姆看见她的头发已经灰白,眼睛浮肿,嘴角的皮肤松弛,看得出来很是疲累。

「他们要求我们穿着布卡做手术,」医生解释说,朝门口的护士扬了扬下巴,「她在那边把风。如果她看到他们过来,我就得穿上。」

她说出这句话的语调平静得近乎漠然,玛丽雅姆明白这种口气代表了一个女人平息已久的愤怒。这是一个早就明白能继续工作已经足够幸运的女人,她想,这个女人肯定也明白,如果她胆敢反抗,塔利班能够夺走她的其他权利,其他东西。

莱拉肩膀两边各有一根垂直的金属棍。清洁莱拉腹部的护士用夹子在两根棍子上挂起了一张床单。床单在莱拉和医生之间形成了一道帷幕。

玛丽雅姆走到莱拉的头顶之后,蹲下身子,脸贴着莱拉的脸。她能感觉到莱拉的牙齿在打颤。她们的手指扣在一起。

隔着帘幕,玛丽雅姆看见医生的身影在莱拉左边移动,护士在右边。莱拉的嘴巴一直是张开的。唾沫形成泡泡,在她咬紧的牙齿表面破裂。她发出一阵阵急促的嘶嘶声。

医生说:「勇敢点,小妹妹。」

她在莱拉身上弯下腰。莱拉的眼睛猛地睁开,然后她的嘴巴也张开了。她就这副样子,使劲,使劲,再使劲,不停地颤抖,脖子上的血管突出,汗水从脸上滴下来,她的手指死死捏着玛丽雅姆的手指。

玛丽雅姆将会永远钦佩莱拉隔了那么久才开始叫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