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她写了一封信,之后又写了几封,尽管他知道这些信很可能到不了她手里。
「我也给你写了信。」
「真的吗?」
「写了很多啊,」他说,「你的朋友鲁米说不定会妒忌我的高产呢。」然后他又笑了,这次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彷佛他既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吃惊,也为自己直承其事而觉得尴尬。
「你的儿子不欢迎我嘛。」塔里克对回到楼下的莱拉说。
「对不起,」莱拉说,「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别理他了。」察尔迈伊是一个孩子,一个爱戴他父亲的小男孩,他对这个陌生人的本能厌恶非但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也合情合理。想到这一点,莱拉有一种做错事和内疚的感觉,她匆忙转移了话题。
我也给你写了信。
写了很多啊。
写了很多啊。
「你在穆里住了多久?」
「还不到一年。」塔里克说。
他在狱中和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交了朋友,他说,那人叫萨利姆,是巴基斯坦人,原来是曲棍球球员,多年来是监狱的常客,当时他因为刺伤一个便衣员警而被判了十年。每个监狱都有像萨利姆这样的人,塔里克说。这种人为人圆滑,而且门路很广,能够买通官员,替狱友办一些事情。这种人身边既充满了机会,也充满了危险。萨利姆找人替塔里克在外面打听他母亲的情况。萨利姆让他坐下来,像父亲般用温和的口气告诉他,由於流落街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塔里克在巴基斯坦的监狱度过了七个年头。「我算判得轻的,」他说,「我比较走运。原来那个审理我的案件的法官娶了一个阿富汗的老婆。或许是他可怜我吧。我也不知道。」
二○○○年冬天,塔里克服刑期满,萨利姆把他兄长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了塔里克。他兄长的名字叫萨伊德。
「他说萨伊德在穆里开一家小旅馆,」塔里克说,「二十个房间和一个大堂,是个接待游客的小地方。他说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塔里克一下车就喜欢上穆里:积雪压枝头的松树,寒冷而清爽的空气,窗户紧闭的木屋,自烟囱嫋嫋升起的炊烟。在敲着萨伊德的房门时,塔里克曾经想:这个地方没有他所了解到的那种悲惨,生活的艰难和悲哀在这个地方全然成了天方夜谭。
「我对自己说,这里是一个人们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地方。」
萨伊德聘请塔里克看管大门和做一些杂事。第一个月是试用期,只拿一半薪水,他说他干得不错。塔里克说起这些的时候,莱拉彷佛看见了萨伊德;在她的想像中,他是一个眼睛很小、脸色红润的男人,站在住宿登记室的窗边看着塔里克劈柴和铲掉车道上的积雪。她彷佛看见萨伊德站在塔里克后面,弯下腰看着塔里克钻进一个水槽下面修水管。她彷佛看见他在柜台清点钱币。
塔里克的棚屋在厨师那间小小的平房旁边,他说。厨师是个好管闲事的年老寡妇,叫做阿狄芭。他们两人的栖身之所和酒店的主楼是分开的,中间隔着几株杏树,一张长椅,还有一个金字塔形状的石头喷泉。每到夏天,喷泉会整天往外冒水。莱拉似乎看见塔里克在他的棚屋之中,坐在床铺上,望着窗外郁郁苍苍的世界。
过了试用期之后,萨伊德付给塔里克全额的薪水,告诉他午餐不要钱,给了他一件羊毛外套,还给他做了一条新的假腿。塔里克说这个人的和善让他感动得流泪。
拿到第一个月的全额薪水之后,塔里克到市区去,买了阿里安娜。
「它的毛皮是纯白色的,」塔里克笑着说,「有时候,如果整天晚上都在下雪,第二天早晨你望出窗外,只能看见牠的两只眼睛和一对鼻孔。」
莱拉点点头。又是默默无语。楼上,察尔迈伊开始对着墙壁拍打篮球。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死了。」莱拉说。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莱拉说不出话来。她只得清了清喉咙,鼓起勇气。「前来谎报噩耗的那个人,他说得跟真的一样……我相信他了,塔里克。我希望我没有,但我确实相信他了。当时我觉得很孤独,很害怕。不然的话,我不会同意嫁给拉希德。我不会……」
「你不用这么做的。」他柔声说,避开了她的眼光。他坦诚地说出这句话,口气中并没有隐藏着责备或者怨怼。没有谴责。
「但我答应他了。因为我嫁给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塔里克。有个人你还不知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离开的时候,塔里克说:「我想见见她。我想看到她。」
「我会安排的。」莱拉说。
「阿兹莎。阿兹莎。」他微笑着,品味着这个名字。每当她女儿的名字从拉希德口中说出来,莱拉总觉得它很难听,甚至很下流。「阿兹莎。这个名字真美。」
「她的人也很美。你看到就知道了。」
「我迫不及待。」
将近十年过去,他们终於又见到对方了。他们在小巷幽会、偷偷接吻那些事全都在莱拉脑海中闪起。她想知道如今在他眼里她是什么样。他还觉得她很漂亮吗?或者他觉得她已经人老珠黄,是个忧心忡忡、动作冲缓的可怜老太婆?将近十年过去了。但是,和塔里克站在阳光之下,莱拉刹那之间觉得这些年彷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父母的死亡,和拉希德的婚姻,杀戮,火箭弹,塔利班,挨打,饥饿,甚至她的两个孩子,所有这些恍如一场大梦;这将近十年的光阴彷佛只是一条奇怪的时间岔道,隔开了最后相处的那个下午和重逢的这一刻。
然后塔里克的脸色变了,变得很沉重。她认得这副表情。很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解下他的假腿,朝卡迪姆走过去,脸上挂着的也是这副表情。这时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嘴角。
「他竟然这样对你。」他冷冷地说。
在他的触摸之下,莱拉想起了他们怀上阿兹莎那个疯狂的下午。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脖子上,他屁股的肌肉绷紧又松开,他的胸膛压着她的乳房,他们的手指紧紧相扣。
「当时我把你带走就好了。」塔里克近乎呢喃地说。
莱拉只得垂下目光,努力让自己别哭出来。
「我知道你现在是一个结了婚的妇女和一个母亲。而我来到这里,隔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来到你的门前。也许我这么做并不合适,或者不公平,但为了来探望你,我走了很长的路……唉,莱拉,我希望当时没有离开你。」
「别这样。」她哽咽着。
「我应该努力争取。我应该把握机会,和你结婚。那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别这么说,求求你。这让我心痛。」
他点点头,向她迈上一步,然后自己站住了。「我不想采取什么行动。我不想扰乱你的生活,不想这样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如果你希望我离开,如果你希望我回去巴基斯坦,请你开口,莱拉。我说真的。请你开口,我一定走。我不会再次打扰你。我……」
「别!」莱拉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尖锐。她看见自己伸出手,看见自己抓住他的手臂。她放下手。「别。别走,塔里克。别走。求求你留下来。」
塔里克点点头。
「他每天中午到晚上八点去上班。明天下午你过来。我带你去见阿兹莎。」
「我并不怕他,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明天下午再来。」
「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我得考虑。这……」
「我知道,」他说,「我能理解。我对不起你。我为很多事感到抱歉。」
「别这样。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的。你做到了。」
他双眼充满了泪水。「看到你真好,莱拉。」
她望着他走开,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她想,写了很多啊,然后又一阵冷颤漫过她的身体。她心中涌起一阵悲哀而凄凉的感觉,但也升起一丝渴望,一丝不计后果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