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2)

谢幕 阿嘉莎·克莉丝蒂 5088 字 1个月前

我们在吸烟室里找到了勒托尔上校。他把嘴唇四周咬得青紫,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他语不成句地说:

「黛西呢?她有没有──她还好吗?」

富兰克林医生立刻回答他:

「她很好,先生。你不用担心。」

「我──以为──兔子──在啃树皮──真不知道怎么会犯这种大错。光线照到我的眼睛。」

「这种事常有,」富兰克林话中带刺。「我这一辈手已经见过一两回了。听着,勒托尔先生,你最好让我为你打一点兴奋剂。你的情绪很低落。」

「我没事。我我能不能去看她?」

「现在不行。克雷文护士在照顾她。不过你不必担心,她没事。奥利佛医生马上就到,他也会这样告诉你。」

我让他俩留在屋内,自己走到屋外的暮色之中。茱迪思和亚勒敦沿着小路走过来。他的脑袋凑近她说了什么,两个人都笑了。

才发生这样的悲剧,接着就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禁怒火中烧。我厉声叫住茱迪思,她抬起头来,状甚惊讶。我三言两语把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这种事情真不寻常,」我的女儿说。

我想,她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她应有的惊愕。

亚勒敦的态度更令人火冒三丈。他好像把这件事当成笑话看。

「那个老母夜叉活该倒楣,」他说。「我想老家伙是故意的吧。」

「当然不是,」我立刻回敬。「那是意外。」

「对,不过我了解意外是什么。有时候,意外发生得正是时候,巧得很。我说,如果老家伙是故意开枪射她,我要向他脱帽致敬。」

「才不是这么回事!」我气愤填膺。

「别说得这么肯定。我就认识两个开枪射中老婆的男人。一个是正在抆拭左轮枪的时候,另一个说他是开玩笑,随便指着她就开了枪,并不知道枪里装着子弹。无罪释放,两个人都是。我得说,多么好的解脱。」

我冷冷说道:

「勒特尔上校不是那种人。」

「噢,你难道不认为这是值得庆幸的解脱?」亚勒敦的问题一语中的。「他们是不是刚有过争执或是不愉快?」

我愤然转身走开,可是一方面也是在掩饰不安。亚勒敦的话太接近事实了。我心底头一次掠过一丝疑窦。

接下来我遇到博伊.卡林顿,心情却没有因此好转。他说他刚才一直在湖边散步,而当我把这消息告诉他时,他劈头就说:

「你不认为他是故意朝她开枪的,对不对,海斯汀?」

「老天。」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说。只是,一时之间,你忍不住会想她总是激他,你知道。」

想起我们无意间听到的那一幕,我俩不禁沉默半晌。

我怏怏不乐、心事重重,走上楼去敲白罗的房门。

他已经从柯蒂斯那里知道出了事,不过他急於了解整件事的详情。自从来到史岱尔庄后,将每天接触的人、事、谈话钜细靡遗地向他报告,已经成为我的习惯。我觉得我这么做,可以为我亲爱的老友稍解消息不灵通之苦,而且这么一来,他有如事事参与,可以有一种亲历其境的假象。我的记性向来很好,记事甚为精准,所以逐字逐句重复些对话易如反掌。

白罗专心听着。我原本希望他会对目前已轻易攻占我心思的可怕联想嗤之以鼻,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他的想法,门口就传来了一阵轻叩声。

是克雷文护士。她一进门就道歉,为打扰我们表示歉意。

「对不起,我以为医生在这里。老太太已经恢复神智,她很担心她的丈夫。她想见他。海斯汀上尉,你知道他哪里吗?我不想离开我的病人。」

我自告奋勇去找他。白罗点头表示同意,克雷文护士热情地向我道了谢。

我在一间平时甚为少用的小起居室里找到勒托尔上校。他伫立窗边,望着屋外。

我才进门,他就霍然转过身来,眼睛射出问号。我想,他好像很害怕。

「勒托尔上枝,你太太醒过来了,她要找你。」

「噢,」他的脸颊立刻有了血色,而我这时才察觉到,先前他的脸有多么苍白。他慢慢地说,笨嘴拙舌的,像个龙锺的老人:「她──她要找我?我,我──马上来。」

他拖着脚步走向门口,步履瞒跚得彷佛摇摇欲坠,我不由得趋前扶住他。上楼的时候,他几乎整个身子倚在我身上,呼吸越来越困难。一如富兰克林医生的预期,这是个深重的打击。

我们来到病房门口。我敲敲门,听见克雷文护士活泼而明快的声音喊道:「请进。」

我继续扶着老上校,双双走进房间。床的四周围着帘帐,我们走到围帘的一角。勒托尔太太气色极差,整张脸惨白而虚弱,双目紧闭。我们才进入围帘,她便睁开眼睛。她气若游丝说道:

「乔治──乔治──」

「黛西,亲爱的……」

她一只臂膀缠着绷带,还被夹板固定住,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颤巍巍地向他伸去。他趋前一步,紧握住她软弱无力的小手。他又喊了一声:

「黛西……」接着哑着喉咙说道:「谢天谢地,你没事了。」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眼眶湿润,双眼尽是深情和心焦。我为我们适才种种残忍的想像深深感到惭愧。

我悄悄溜出房间。我们居然会认为这是一桩暗藏杀机的意外事故!上校那种由衷的感激绝非伪饰。我感到无比的宽慰。

我走过通道,一声锣响吓了我一跳。我完全忘了时间。这场意外搅乱了一切,只有厨师一如往常,准时开出饭来。

我们多半没换衣服,勒托尔上校没有露面。不过,穿着粉红色礼服、看来非常迷人的富兰克林太太却难得下楼来,她似乎很健康,而且精神焕发。反而是富兰克林,显得忧心忡忡,若有所思。

而令我气恼的是,亚勒敦和茱迪思用完晚餐后随即双双溜进了花园。我闲坐了一阵,一边侧耳倾听富兰克林和诺顿关於热带疾病的讨论。诺顿虽然对这个话题只有一知半解,却是个津津有味的好听众,深富同情心。

富兰克林太太和博伊.卡林顿在大厅另一端谈话。他正把一些帘幕或印花布之类的图案拿给她看。

伊丽莎白.寇尔手上捧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全神贯注。我想,她跟我在一起可能会感到有点尴尬而不自在。在今天下午对我诉说心事之后,她这种态度也算合乎常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遗憾,希望她不要因为对我说了那些话而懊悔。我想告诉她,我会尊重她的隐私,不会把她的秘密说出去。可是她不给我机会。

片刻后,我上楼去找白罗。

我发现,勒托尔上校正坐在那盏小灯泡下。灯泡开着,他人正好坐在那圈光亮里。

他正说着什么,白罗则洗耳恭听。我想,与其说上校是在对白罗说话,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

「我记得清清楚楚,没错,那是一次狩猎舞会,她穿着一身白衣,我想是薄纱做的,在她身上飘呀飘的。好漂亮的女孩,我当下就被她迷倒了。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要娶的女孩。』啊,上帝保佑,我如愿把她娶进了门。她浑身上下迷人极了──你知道,她很活泼,说起话来处处机锋。她总是显得那么美好,锋芒毕露。」

他咯咯笑起来。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幅情景。我想像得到,年轻的黛西.勒托尔活泼可爱、伶牙俐齿,当年的她是何等迷人,如今随着岁月流逝,她已成了个泼妇。

而勒托尔上校今晚忆起的,是他真正的初恋情人,是年轻的黛西。

我想到我们几个小时前所说的话,再次感到羞愧难当。

当然,在勒托尔上校终於起身就寝之后,我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白罗。他默默听着,一语不发。从他脸上我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么说,海斯汀,你也曾这么想──那一枪是故意的?」

「是的。不过我现在觉得很惭愧──」

白罗根本就没理睬我的心境。

「这个念头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因为有人暗示?」

「亚勒敦说过类似的话,」我忿忿说道。「他那种人当然会说这种话。」

「还有别人吗?」

「博伊.卡林顿也说过。」

「啊!博伊.卡林顿。」

「他终究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这种事有经验。」

「噢,当然,当然。不过,他没有亲眼看到事情经过吧?」

「没有,他散步去了。在更衣进餐前做做运动。」

「原来如此。」

我担心地说:

「我想我并不是真的相信那个推论。那只是──」

白罗打断我:

「海斯汀,你无须因为心生疑窦而懊悔莫名。在那种情境下,任何人都可能有那样的念头。噢,没错,这非常自然。」

白罗的神态中有种我捉摸不透的东西。他有所保留。他以一种怪异的眼神望着我。

我缓缓说道:

「或许吧。不过,现在看到他对她其实是如此的情深意重──」

白罗点点头。

「一点也没错。请记住,事情常是如此。在日常生活的争吵、误会、明显的冲突背后,很可能存在着一种真真实实的深情。」

我同意他的看法。我想起勒托尔太太仰起头望着俯身在床头的丈夫,迷蒙的眼眸中闪动的温柔光芒。那目光中没有尖酸刻薄,没有不耐,没有暴戾。

我一面准备就寝,一面思索。婚姻生活真是件奇怪的事。

可是白罗异样的神态依然令我不安。他那带着警觉的怪异目光,彷佛在等着我恍然大悟──他想要我领悟什么呢?

我刚钻进被窝,就想到了答案。它有如当头一棒。如果勒托尔太太被杀,这桩命案就和其他那些命案一模一样。显而易见,勒托尔上校杀了他太太。这或许可以用意外事故来解释,但话说回来,没有人可以断言这到底是意外还是蓄意杀人。如果说它是谋杀罪证不足,可是当前的证据又足以令人起疑,认为它是谋杀。

可是,这就表示──表示──

这表示什么呢?

这表示──这是最合理的说法──射死勒托尔太太的不是勒托尔上校,而是X。

这显然不可能。我从头到尾目睹了事情经过,开枪的是勒托尔上校,绝无其他枪响。

除非──但这显然也不可能。不,或许并非不可能,只是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这毕竟还是有可能。没错。假设有个人一直伺机而动,在勒托尔上校开枪射兔子的那一刹那也开枪射向勒托尔太太,那么大家只会听到一声枪响。即使两声枪响间稍有间隔,也会被认为是回声所致(现在我才想起来,当时我确实听到回声)。

可是,不对,太荒谬了。有多种方法可以精确判定,子弹是从哪个武器中射出来的。子弹上的痕记必须和枪管上的膛线一致才行。

然而,我想到;警察只有在急於证实由何种武器射击时才会这么做。就这起事件而言,他们绝对不会进行任何调查,因为勒托尔上校一定也和其他人一样,确信那致命的一枪是他自己射出的。既然有人承认了这个事实,大家自然会毫无疑议地接受,如此一来,也就没有验不验枪的问题。唯一的疑点是:这一枪的发射是出於偶然,还是心怀不轨所致,而这是个永远没有解答的问题。

由此看来,这案子和其他那几桩命案如出一辙──在工人李格一案中,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犯案,但认定自己就是凶手;在玛格丽特.利奇菲德一案中,她在神智不清下前去投案,承认了一桩并不是她犯下的罪行。

是的,这案子和其他那几桩命案不谋而合。我终於知道白罗那种神态的含意了。他在等我去领悟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