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谢幕 阿嘉莎·克莉丝蒂 6284 字 1个月前

伊丽莎白.寇尔和诺顿。没错,是有可能。

突然之间,一股不安和烦恼没来由地隐隐罩上我心头。在这个地方规划幸福并不安全,也很不恰当。史岱尔庄有股邪气围绕,而现在,就在这一刹那,我就能感觉到。我突然感到衰老和疲倦,没错,还有恐惧。

一分钟后,这种情绪过去了。我想,谁也没觉察到我的异样,只除了博伊.卡林顿。几分钟后,他悄悄问我:

「怎么了?海斯汀?」

「没什么。怎么了?」

「噢,你看起来……我形容不出来。」

「我只是有种感觉──忧心。」

「一种不祥的预感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这么形容的话。就觉得好像──好像有事就要发生。」

「有意思。这种感觉我也有过一两次。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仔细注视着我。

我摇摇头。其实我的忧心并不是明确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心头掠过一阵深深的沮丧和恐惧。

这时茱迪思也来到屋外,她缓步昂首,双唇紧氓,那张脸严肃而美丽。

我觉得她既不像我也不像灰姑娘,倒像个年轻女教士。诺顿也有同感。他对她说:

「你看来就像那个和你同名的女子,在割掉荷罗孚尼(Holofernes,故事见《旧约圣经》。巴比伦王的将军荷罗孚尼率军攻打犹太人,茱迪思这位美丽的犹太寡妇为了拯救同胞,到敌营勾引荷罗孚尼,将其杀害后割下脑袋回到城里,犹太人因此击退了巴比伦王的军队)头颅之前的模样。」

茱迪思露出微笑,扬扬眉毛。

「我不记得《旧约圣经》的茱迪思为什么要那么做。」

「噢,她是基於最高贵的道德情操,完全是为了大我。」

他言语问带有一丝调侃,这又惹火了茱迪思。她红着脸从他身旁走过,坐到富兰克林身边。她说:

「富兰克林太太现在好多了。她请大家今天晚上上楼去,和她一起喝咖啡。」

※※※

用过晚餐后,大家一面往楼上走,我心头一面想,富兰克林太太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一整天她把每个人都搅得鸡犬不宁,现在又甜蜜得很,打算招待大家。

她穿着一袭浅绿色长睡袍,斜倚在歇椅上,旁边有一张架在活动书橱上的茶几,上头已摆好咖啡杯盘。她雪嫩而灵巧的手指调着咖啡,克雷文护士在旁边偶尔充当助手。几乎每个人都来了,只除了以下这几位:白罗一如往常,在晚餐前便已回房,亚勒敦还没从伊普斯威奇回来,勒托尔上校夫妇留在楼下。

咖啡的香气扑鼻而来,闻之令人垂诞。史岱尔庄供应的咖啡是令人看了就倒胃的浑浊液体,所以我们对富兰克林太太新鲜磨制的现煮浆果咖啡莫不引颈期盼。

富兰克林坐在茶几对面,她负责倒咖啡,他负责递给我们。博伊.卡林顿站在长沙发一角,伊丽莎白.寇尔和诺顿在窗边,克雷文护士则让出位置,退到床头边上。我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一面和《泰晤士报》上的纵横字谜奋战,一面念出字谜的提示。

「均衡的爱或第三者危机?」我念道。「八个字母。」

「这大概是个移位字谜(英语字谜游戏,颠倒一字或片语的字母而构成另外一个字或片话。如将now 移位置而成won)。」富兰克林说。

趁着大家动脑之际,我继续念:

「两丘之间的人很残酷。」

「『折磨者』(Tormentor,中间─men─之意为「人」,两头的tor意为多岩之小山)。」博伊.卡林顿立刻有了答案。

「引述名句:『不论问她什么,回声总是如此答』;五字空格,是丁尼生的诗句(Tennyson,1809─1892,英国诗人)。」

「是『何处』(Where),」富兰克林太太开口道。「一定不会错。不是有句诗:『回声答向何处』?」

我表示怀疑。

「可是这个字的结尾必须是『w』。」

「噢,以w结尾的字很多。how、now 、snow都是。」

伊丽莎白.寇尔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丁尼生那句诗是:『不论问她什么,回声均曰死亡』。」

我听见身后有人猛吸了一口气。我抬头一看,是茱迪思。她经过众人身边走向落地门,步入外面的阳台。

我一面填进提示,一面说道:

「均衡的爱不能构成一个移位字谜。第二个字母必须是『a』。」

「把提示再说一遍。」

「均衡的爱或第三者危机。第一个空格后面是『a』,接下去又是六个空格。」

「是『情人』这个古字。」博伊.卡林顿说。

我听见茶匙在芭芭拉.富兰克林的杯盘上叮当作响。我继续念出下个提示。

「这人说:『嫉妒是个绿眼怪物』。」

「莎士比亚。」博伊.卡林顿说。

「还是奥赛罗或爱米利娅(莎翁名剧《奥赛罗》中的人物)?」富兰克林太太说。

「都太长了。提示上说只有四个字母。」

「是伊阿古(Iago,《奥赛罗》中的反派角色)。」

「我敢肯定,是奥赛罗。」

「根本和《奥赛罗》无关。这是罗密欧对茱丽叶说的话。」

我们纷纷各抒己见,突然听见阳台上的茱迪思高声喊道:

「看哪,一颗流星,啊,又一颗。」

「在哪里?我们得许个愿。」博伊.卡林顿说。

他走到阳台,和伊丽莎白.寇尔、诺顿、茱迪思站在一起。克雷文护士也走了出去。富兰克林站起身,加入他们。他们站在阳台上,一面大呼小叫,一面望着夜空。

我依然留在房内,埋头研究字谜。我为什么要去看陨落的星星?我一无所愿……

博伊.卡林顿突然快步走回屋里。

「芭芭拉,你一定要到外面去。」

富兰克林太太立刻说:

「不行,我走不动。我太累了。」

「胡说。你一定要出来许个愿!」他笑起来。「别反抗。我抱你出去。

他弯身一蹲,当下就把她抱在怀中。她边笑边抗议:

「博伊,放我下来,别那么无聊。」

「小女生一定要到外面许愿。」他抱着她走出落地窗,在阳台上将她放下。

我的头埋得更深了。因为我忆起了往事……一个晴朗而炎热的夜晚,蛙声聒鸣中,突然一颗流星飞过。当时我正站在落地窗边,立刻转过身一把抱起灰姑娘,走到外面去看流星许愿……

字谜上纵横交错的字行在我眼前跳动,变成模糊一片。

一个身影离开阳台,走进屋内。是茱迪思。

茱迪思过去从未见过我泪水盈眶,而且永远不该见到。我急忙转动书柜,假装在找一本书。我记得曾经在这个活动书柜中看过一本旧版的莎士比亚。没错,找到了。我翻开《奥赛罗》。

「爸爸,你在做什么?」

我一面喃喃念着字谜提示,一面翻动书页。没错,那句话出自伊阿古之口。

「啊,主帅,您要留心嫉妒: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就要受它的玩弄。」

茱迪思又接口念出几行:

「罂粟、曼陀罗、或是世上一切使人昏迷的药草,都不能使你得到昨天晚上你还安然享受的甜眠。」

她的声音有如银铃,深情而优美。

大家有说有笑,陆续回到房里。富兰克林太太又回到她的歇椅上。富兰克林也坐回原座,搅动着咖啡。诺顿和伊丽莎白.寇尔各自喝完咖啡后便向大家告辞。他们答应勒托尔夫妇要去玩桥牌。

富兰克林太太喝下自己那杯咖啡后,便开口要求服用「滴剂」。克雷文护士才刚跨出门,所以茱迪思替她从浴室里拿来。

富兰克林在屋内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一不小心绊倒在小桌上。他的妻子立刻说:

「约翰,别那么笨手笨脚的。」

「对不起,芭芭拉。我在想事情。」

富兰克林太太以做作的语气说道:

「你真是一头大笨熊,是不是,亲爱的?」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她,接着说:

「夜色很好,我想去散散步。」

他就这么走了。

富兰克林太太说:「你知道,他是个天才,从他的举止风度就看得出来。我对他真的好佩服。他热爱他的工作。」

「没错,没错,聪明的家伙。」博伊.卡林顿漫不经心地说。

茱迪思突然往房外走,差点和正好进门的克雷文护士撞个满怀。

「来一局『皮克』(picquet,一种两人纸牌游戏)怎么样,芭芭拉?」博伊.卡林顿说。

「噢,好极了。护士小姐,请你把扑克牌拿来好吗?」

克雷文护士又走出去拿牌。我向富兰克林太太道了晚安,谢谢她的咖啡。

出门后,我赶上了富兰克林和茱迪思。他们正站在走道的窗边,向外凝望。两人并没有交谈,只是并肩而立。

当我走近他们,富兰克林回头看了一眼。他脚下动了动,带点冲疑说道:

「到外面走走好吗,茱迪思?」

我女儿摇摇头。

「今晚不了。」她突兀地加上一句。「我要去睡觉了。晚安。」

我和富兰克林一同走下楼。他面带微笑,轻轻吹着口哨。

因为自己心情郁闷,我带着火气说道:

「今天晚上你好像很是自得其乐。」

他立刻承认。

「确实。我做了一件我早就想做的事,所以我非常满意。」

我和他在楼下分了手,接着在桥牌桌旁观看了一阵。趁着勒托尔太太没看见,诺顿对我眨眨眼。这场牌局似乎进行得异常和谐。

亚勒敦还没回来。在我看来,这房子少了他不但快活些,也不再那么压抑。

我再次上楼,来到白罗房间,发现茱迪思和他坐在一起。我才进门,她便对我绽出微笑,不过没有说话。

「我的朋友,她已经原谅你了。」白罗说,这句话简直岂有此理。

「真是的,」我口沫横飞。「我并不认为──」

茱迪思站起身。她张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面颊后说道:

「可怜的爸爸。赫丘勒伯伯不应该伤你的自尊。需要被原谅的是我。所以,请你原谅我,对我说声晚安吧。」

不知为什么,我却这么说:

「对不起,茱迪思,我非常抱歉。我并不是故意要──」

她没让我说下去。

「没关系。我们忘了这回事吧。现在一切都雨过天青了。」她脸上缓缓漾开一丝缥缈的笑容。她又说了一遍:

「一切都雨过天青了」接着便静静走出房间。

她离开后,白罗望着我。

「怎么样?」他劈头就问。「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两手一摊。

「什么事也没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我这么对他说。

而事实是,我这句话简直谬之千里。因为,那天夜里果真出了事。富兰克林太太突然病重,虽然多请了两位医生赶来,可是无济於事。隔天早上她就死了。

二十四小时后,我们才知道,她是死於毒扁豆硷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