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舍四周飘荡的酒香之中,赵龙越来越感到不安。尽管屋前没有一个人影,他能够依稀感觉到暗中射来的缕缕目光。
过了一会儿,赵龙正准备走开,附近的一幢阁楼上的百叶窗突然打开了,一个女人从窗口探出头来把他吓了一跳。
「酒坊里没人。」那个女人说,「老板娘到大窖庄赶集去了。」
赵龙在村外的桑林边一直转到天黑,才悻悻地往家走。那棵横倒在门前的白果树像一个巨大的木桶倚在墙垛上,背阴的一面粘附着积雪,那些被砍下的枝桠在墙下堆得很高。
院子里漆黑一片,他走到那条长长的回廊下,听到了后院传来的一阵阵鼾声。
这些日子,翠婶依旧整天笑呵呵的,她像是对萦绕在这座院落里的不祥的气氛一无察觉,她像往常一样日复一日地在门外劈着木柴,或者在院中的那株忍冬花藤边做着针线,她那日益发胖的身体散发着使人安宁的气息,不知不觉中,他感到自己总是跟随她,寻找着她那阳光般温暖的目光。每当他试图凑近她和她说些什么,她不是借故走开,就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赵龙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用一根树杈抵住门,躺在凉飕飕的床上久久难以入睡。一连几天的失眠使他身体的所有的感觉变得敏锐起来,他呆呆地凝望着屋顶上那扇灰暗的天窗,辨别着屋外的各种声响:南山寺庙的破碎的钟声,深巷里更夫越走越远的脚步声以及在房顶回旋的呜咽的风声。
固定的惊骇的表情不时在赵龙的脸上闪现,那把在他的身体上没入很深的尖刀使他感到胸口一阵阵发麻,村里那些充满敌意的人的脸在空气中隐伏着,他一遍遍地在黑暗里聚敛着那些散乱的目光,最后他看到了一副枯树般的瞎子的脸。即使是在白天,他走在大街上,也能感觉到那两个瞎子在背后跟随他,竹竿在冰封的地上敲出笃笃的声响。
后半夜的时候,赵龙听到院中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人踩翻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透过床边的木窗,他看见屋外如鸦的天空闪着点点星光,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扇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团暗红的灯光照亮了对面那排阁楼的粉墙,他看见翠婶披着一件夹袄,穿过院中的晾衣绳,走到了井台边,她也像是被刚才的声音惊动了。
在罩灯的光亮中,赵龙看见井栏边的一只栽满香葱的陶罐翻倒在地上,翠婶用脚拨弄着它,环顾着四周。在她身后,赵龙看见梅梅卧房的回廊下突然钻出一个人影,他佝偻着身体蹑手蹑脚地消失在院中的树丛里。
那是哑巴。他不知道哑巴为什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梅梅的卧房里去。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在赵家大院呆了十几年,近来,他藏头露尾的行迹越来越使人感到不安。柳柳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他的聋哑像是装出来的:「说不定哪一天他会突然说出一两句什么话来。」赵龙倚在窗前,注视着对面阁楼下敞开的门洞,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
翠婶叹息了一声,转过身,举着那盏罩灯朝这边走过来,赵龙在床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翠婶走到窗下的时候,他感到灯光刺得他的眼球一阵酸痛,翠婶不安的喘息声从窗口飘进来,夹杂着牙龈打颤的声响。
翠婶在他的窗下站立了很久。过了好一阵,他听到卧室的门上「咔嚓」响了一下,那是上锁的声音,随后,他清晰地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拔了出来。那团亮光不久之后就在窗外消隐了,可那种冰凉的上锁的声音却在廊下停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