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灵敏的她,马上明白过来郑凡的心意,道:
“主上,奴家不介意这个的。”
“但我介意的。”郑伯爷很认真地说道,“其实,我觉得吧,咱俩人这辈子,在这个世界上,凑合着把日子过了,就挺好的;
你要是想要孩子,咱就要个孩子,不想要孩子,咱日子也照样地过。”
“奴家………”
“总之,在你怀孕之前,我不会碰她们的,你怀孕了,我也可以不碰。”
“但奴家,真的不介意啊,主上完全不用憋着自己,奴家不是在装贤惠,也不是在说反话。”
“我也不是。”
“那如卿妹子岂不是会很伤心?”
“我与她说过了,她也理解了。”
“但奴家这里,事情真的很多呢。”
“你忙你的,今晚,我陪着你,来,我为你研墨。”
“主上。”
“嗯,别客气。”
“奴家用的是炭笔。”
“……”郑伯爷。
……
晨曦将现时,
屋门被从里面推开,
剑圣从屋内走出。
瞎子则顺势起身,笑着问道;“您感觉如何?”
剑圣笑了笑,道:“感觉,想现在就找田无镜再打一架。”
“您必胜。”
“也劳累你了,在这里守了这么久。”
“应该的。”
“郑凡呢?我得谢谢他。从进盛乐城开始到现在,我於剑道之悟,精进良多。”
“主上留下话了,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剑圣点点头,他本就不是什么迂腐之人,看了看天色,剑圣开口道:
“忽然,想喝点儿了。”
瞎子马上道:“成,我去让人置备盘花生米,再配一壶黄酒,三个酒杯。”
“三个?”
“这酒,自然得去苟莫离在的屋子喝,味道才更足。”
剑圣笑了。
………
奉新城外,
一辆马车在缓缓地行使,
一队骑兵,分列左右,进行护送。
前方出现一座临时搭建的亭子,一张木顶,三侧挡板,留一面通风。
亭内,
坐着一身着白色的蟒袍的男子。
马车外围的骑兵即刻散开,马车於亭前停下。
车帘被掀开,一个白发老者在仆人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
老者身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身形看似瘦削,眉宇之间,却宛若有罡风之气。
干国文圣姚子詹曾自嘲过,
他说自己一生行的是荒唐事,做的是荒唐诗,做的是荒唐人。
这不是自谦,而是因为他确实放荡不羁爱自由,於诗文中,他自由,於朝堂上,他自由,於家族里,他亦是自由。
为了配上自己上述的三句荒唐,
姚子詹还特意点上了另外三位。
大干江南有一大儒,一甲子之前,就文气远扬,却一生拒绝入仕,中举立家,为家族田亩免去赋税报了家里养育之恩后,没去上京参与春闱,而是一甲子如一日,行走於民间,办私塾,不收束修,教穷苦人家子弟识文断字;
其年轻时,佳作不少,但执其教尺后,所念所诵,皆以三字经以及一些启蒙诗为主。
却被姚子詹奉为一生做的是正经诗,毕竟,没有比教书育人,有教无类,更正经的诗文了。
大干西山郡,曾有一位读书人,春闱得中,殿试上,被官家亲点为探花,却未曾去续写那探花风流韵事,而是於半年后,辞官归乡,西山郡因旱灾频发,所以是干国里少数的穷困之地。辞官归乡后的他,便带着族人和乡民,开挖水渠,设计河道,一做,就是二十年,久经风吹日晒,曾经的探花郎,如今看起来,和老农,没什么区别。
读圣贤书,做圣贤事,再者,民以食为天,社稷,以民为重,故而,他便是一生行正经事。
第三位,
不是干人,
而是一位楚人。
其出身於大楚陈氏,陈氏,也是楚国二等律贵族,但其人却非陈氏嫡子,甚至,不是庶出,乃是,私生子。
其一生,随母姓,姓孟,名寿。
孟寿成年后,入大楚文史阁,与其座师一同修整了《楚史》,记叙的是从初代楚侯入楚至当下。
《楚史》修撰完成后,三十岁的他,入晋,受闻人家邀,修撰《晋史》,七年得以修成。
闻人家许以千金,想让其於《晋史》中,为自家美言,春秋笔法一二。
但其依旧固执地在《晋史》之中坚持留下一笔,自徳宗皇帝后,帝族大权旁落,三家分晋之象已露。
直接点名了,晋皇一脉的权力,是在徳宗皇帝后,开始被司徒家、闻人家、赫连家这三个封臣家族分食。
闻人家因为这一句,关押了他三年,期间,威逼利诱,均未能逼其改笔。
后,闻人家老家主离世,新家主上位,其人敬重孟寿风骨,赦其离境。
自此,世人都称孟寿,史笔如刀。
修撰《晋史》的七年,加上被囚禁的三年,离开晋地时,孟寿已经四十了,后来,有文人因此做诗,而立入晋不惑出,春风依旧少年郎。
孟寿没有归楚,而是受干国官家之邀,入了干,於上京翰林院,花了三年时间修撰了《干史》。
故而《干史》开篇太祖皇帝本纪中就直言,太祖皇帝掠其天下。
一个掠字,表明干国开国,是靠着欺负掠夺人家孤儿寡母才起家的。
干国官家没关他,也没难为他,礼送其出干。
孟寿於四十四岁,入燕,修撰《燕史》,这一修,就修到了现在,修了近三十年。
一则是因为,大楚贵族尊崇复古,古籍众多,且保存完好;晋国有闻人家这个喜好风雅文华的大家,也是藏书丰富;干国更不用说了,一座翰林院,可谓是文华荟萃,且干国历史,本就短。
而燕国,虽开国八百年,然则几乎一直都在打仗,皇帝都时不时地会战死,其余方面,就很少有人去详细记录了,且燕人,对文教这方面,本就不重视。
也因此,修撰《燕史》,没有那么多手边的史料和古籍去考证和对校,很多时候,只能亲力亲为,早些年,还得去燕国各大门阀之家登门求书;
再者,人上了年纪,精力也就不如从前了,修史,自然也就慢了。
不过,孟寿一人,周游列国,修四大国史,堪称天下史家之最。
姚子詹评其人曰:史笔如刀,非笔如刀,非史如刀,乃执笔者心性如刀;
称其为,做一世正经人。
眼下,
孟寿站在亭子外,看着亭内站着的人。
田无镜走出亭子,俯身一拜:
“老师。”
孟寿入燕,曾求书於田氏,田氏允之,唯一请耳,收田氏子无镜为徒。
所以,孟寿是田无镜文教一道上的老师。
师徒见面,没有丝毫生分。
孟寿摸了摸肚子,道:“为师饿了,有吃的么?”
“备下了。”
“好。”
孟寿在田无镜的搀扶下进了亭子。
亭子内的小桌上,酒菜早已备好。
孟寿拿起筷子,吃喝了起来。
田无镜也拿起筷子,陪着老师一起用食。
少顷,
孟寿放下了筷子,田无镜也放下了筷子。
“你继续吃,为师年纪大了,饭量不行了,常常饿得快,但吃了两口,就饱了,你还年轻,得多吃些。”
“老师,无镜之前用过了。”
“哦,好。”
“老师,大楚派来接你的队伍,再过片刻就到。”
“那感情好,咱们师徒俩,还能再说会儿话。”
“老师何必此时归楚?”
“《燕史》已修撰好,哪有不归家的道理?得亏燕皇陛下马踏门阀,得收门阀藏书入宫,否则这《燕史》,为师有生之年怕还真修不完,哈哈哈,那帮门阀世家,前些年,为师一个个求爷爷告奶奶地,结果只当为师是叫花子去打发,落得这般田地,该,该啊!”
田无镜也笑了。
很久以前,孟寿曾对他说过,说他修了大半辈子史书,就越是分不清楚是非对错了,只知这史书每一页,都浸透了刀光血影、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就是那正大光明的歌功颂德的话语之下,往往也隐藏着暗涛汹涌。
读史,可以知兴替;但修史,越修就越容易将自己身上的人味儿给修没了,因为修史时,你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也不能有自己的立场,久而久之,你可能连你自己,也没了。
“对了,徒儿,你可知为师与你作的是什么?”
说到自己得意处,
孟寿双手抓着小桌边缘,身子微微站起向前,看着田无镜,像是老顽童得瑟炫耀自己本事一般,道:
“为师与你修的,是本纪,和那镇北侯一样,也是本纪,在为师看来,我徒儿和那镇北侯府一样,都有资格用那帝王专用的本纪!”
田无镜依旧只是笑笑。
“为师知道你不在乎,但为师得为你做点什么,徒儿,天下人不知你,但为师知你,为师知你之不易!
生而为人,落於史书之中,不过寥寥数笔,但寥寥数笔,怎能写尽一人一生之万一?
若真要做那万一,则要承那万千苦楚。
我徒儿苦,为师知道。”
田无镜依旧不语。
“再往东南行,就要到镇南关了吧?”
“是。”田无镜答道。
“镇南关要是破了,大楚,也就危在旦夕了吧?”
田无镜摇摇头,道:“只能说,若是没了镇南关,燕楚之间,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身为史官,为师希望这次你能破镇南关,直捣郢都,灭了楚国,再行攻干,平灭干国。
一辈子史官,修的四国史,看似风光,实则无趣;
自大夏覆灭,八百多年前天下为现大一统,未能修大一统史,实乃我史家八百年先贤后辈共有之大憾。
打,再打出一个大夏,再打出一个大一统来,后世史家,就不用再像为师这般奔波劳苦了。”
“徒儿,会尽力。”
“但……身为楚人,虽半辈子在外飘零,却依旧未曾忘记楚地华美,觅江江畔浣足,郢都城头赏雪,楚辞悠悠……
多好的大楚啊,多好的大楚啊,
要是就这般没了,
也未免怪可惜的,说句心里话,为师这心里,还真舍不得。”
“老师毕竟是楚人。”
“是啊,我毕竟是楚人,所以《燕史》一修完,为师就向陛下请辞归国了,好在,为师也就一老叟,顶不得一兵一卒,否则,为师就算能过得了陛下那一关,等到了徒儿你这儿,怕是也会行那玉盘城下旧例,将为师斩杀於此了。”
田无镜没说话,面色平静。
“好在,为师不中用,也省得我徒儿身上,再添一笔。
其实,为师之所以想要归楚,还有一因。
在史料史书上躺了一辈子,却未能亲眼见过历史,这次,为师就准备在郢都城头,等着见见,徒儿,切莫让为师失望。”
“是,徒儿谨记老师教诲。”
“嗯。”
孟寿伸手,其随行仆人取来纸笔。
“行一处,记一处,写一处,陛下还在,镇北王还在,你,也还在,灯等火灭,人等盖棺;
但为师想着,要是能多写点,多记录点,也能让后世人读之此段时,更为懂你。
别急,
为师知道徒儿你不在意这些,
但为师我在意。
不是为了徒儿你,还是为了为师我自己。
笔下春秋,基本皆为化骨之人,所幸大争之世於前,天下起浪潮,所幸徒儿你乃浪中撑蒿人,所幸为师还能有这个面子;
须知,
千年之后再回看今朝,怎么着都不可能跳得过你去。
若是后人读史至此段,
甭管是对你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是对你不敢认同觉得你心如蛇蠍,是对你讳莫如深不得加引,亦或者,能读懂你田无镜一二者,能共鸣你一二者;
总之,
他们必然都会怪罪老夫我在你的本纪中,为何不多写点,为何不再多写点,为何不能再多留一些关於你的笔墨,留与他们看?
镇北王,为师不熟,他也不稀罕搭理我这腐儒;
陛下,为师是怕问得太多,就离不得燕了,哈哈哈,当初在晋地闻人家,为师没怕,明言其三家分晋;在上京,为师也没怕,直记其得国不正;
但临老,临了,却变得有些惜命了。
扯远了,扯远了,
来来来,来来来。
自古史料之中,最喜色彩添融,读他人色彩时,为师常常嗤之以鼻,但对我徒弟,为师愿为你增彩!”
所谓增彩,就是用艺术加工的手法对历史人物进行渲染,让其更立体,比如编一些他没做过的事儿以及他没说过的话。
若是郑伯爷此时在这里,马上就能听懂,这不就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么?对的,司马公当初就是陈胜身边的那根锄头,他亲耳听到的。
“为师这里,预备为你添彩三段,一段,於你年幼时,为师与你的问答:为师问你,志当如何?你答曰:男儿当有凌云志,横刀立马,再塑天下!”
田无镜摇摇头,这是编造的,他拜师於孟寿门下时,已经不是孩童了,心智也已成熟,怎会这般说话。
他师傅,身为史家,却当着自己这个徒弟也是当事人的面,编造他的童年故事。
孟寿继续道:
“第二段,则是‘天下门阀之覆,自我田家起!’”
说到这里,
孟寿一拍大腿,
道:
“徒儿,你可知,就因为这句话,其后千年,但凡有人读史,都将绕不开你这句!
俗人看的是你的绝情,你的冷酷,你的六亲不认;
但必然也有人,看到的是你的不易,你的付出,你的苦!”
田无镜依旧平静。
孟寿指了指四周,
道:
“来来来,接下来为师还打算再增彩一个,待会儿大楚将军年尧将亲自来这里接为师归楚,年尧会问徒儿你一句话………”
田无镜道:
“年尧不敢来的。”
不是不会来,而是不敢来。
因为有了郑伯爷当初在雪海关前的风骚之举,
导致这之后,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以及什么阵前对答问话,变成了没人敢做的事儿,都怕被来个斩首。
且田无镜本身,就是三品巅峰武夫。
他年尧,绝对不敢来。
孟寿猛地一拍桌子,
怒道:
“不,年尧来了,他就站在那里!”
孟寿指着自己的那位仆人说道。
“………”仆人。
“他,就是年尧,你说,是不是?”
仆人指了指自己的脸,看了看主人和田无镜,最后,点头,道:
“是,奴是年尧,大楚将军年尧。”
“嗯,你看,徒儿,年尧,这不就来了么。”
田无镜摇摇头。
“徒儿,千秋史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凭什么人家能增彩,我增彩不得,我为我徒儿增彩不得?
来,年尧,你来问。”
仆人:“好,我来问。”
“你问,靖南王,你当真觉得你大燕铁骑,天下无双么?”
仆人:“靖南王,你当真觉得你大燕铁骑,天下无双么?”
“徒儿,来来来,年尧大将军在问你话呢,快答,快答。”
田无镜最终点点头,
他修过玄,所以能看出来其老师今日看似亢奋,但实则已经走到快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就算是入楚,也时日无多了。
所以,
他愿意在此时配合自己这位老师。
田无镜看着那个仆人,目光微凝。
仆人的膝盖当即一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可真是承受不住靖南王的这恐怖气势!
田无镜开口道:
“在本王看来,世间铁骑,分为两类。
一类,是我大燕铁骑;一类,是其他骑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