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手下惊骇地看着他。
阿瑞斯冯逗小猫似的在他下巴上勾了勾, 金属和皮肤摩抆出诡异的声音, 问:「怎么,想不明白?」
这位全宇宙最丧心病狂的海盗头子不直播炸星球的时候,连走路也很慢,脚步有些蹒跚,一摇一摆的, 手上总要扶着点什么,可能是假肢没什么安全感。
假如盖住他那张可怕的脸,单看背影,他几乎像个上了点年纪的慈祥大伯。
「源异人这些年让我惯坏了, 是有点狂, 但他狂得一直很有分寸,」阿瑞斯冯一下一下地用拐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他最后消失的地方是死亡沙漠,为什么?死亡沙漠地形复杂,非常危险,长了脑子的人都不会去那迎战未知的对手, 就算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至少也会给我传个信, 对不对?可是他没有,说明在他眼里,对方不算对手。」
手下回头看了一眼和探测小队殊死搏斗的小机甲群,难以置信地问:「就像这样?」
自卫队损失惨重,片刻功夫, 已经有三四架机甲死无全屍。
扮猪吃老虎的事时有发生,可没听说过扮猪被老虎吃的。
如果这是装的,那装得未免也太逼真了——难不成这些机甲都是无人驾驶吗?
阿瑞斯冯没理会,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那么大一支战队,还有重甲,为什么会被一网打尽,渣都不剩?如果对方没有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那么源异人他们很可能先被人暗算,对方引爆了核导弹库……或是跃迁点一类的超级能量源,但即使是跃迁点爆炸,也不大可能把整个机甲战队全部扫清,可是我们没有收到任何警报和求救信息——也就是说,源异人他们在损失惨重的情况下,还选择继续追击。源异人不傻啊,这只能说明对方看起来柔弱得超乎想像,很可能就是这么一支小猫两三只的小机甲战队。」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快步走进来:「阿瑞斯殿下,我听说您的手下找到了一支武装……」
「心黑手狠,你知道我想起谁了吗?这些年我们到联盟拜访,领教过很多次。」阿瑞斯冯好像没看见来人,仍然不紧不慢地对自己的手下说,「林静恒死后,他的白银十卫不是各奔东西了吗?这些人到现在都没动静,说不定就有那么几个沦落到第八星系了。」
闯进来的人听了这话,脚步戛然而止,如临大敌起来:「你说什么?白银十卫!」
来人是个瘦高的男子,模样介於中青年之间,穿着打扮与太空机甲格格不入——此人长发及腰,用一根缎带绑成一束,穿了一身蕾丝花边的直领对襟长袍,底下是紧身的绑腿马裤,这身衣服来历大得很,据说是古地球时代,华丽巴洛克风格与神秘东方汉服风格的有机结合,只有考据最严谨的复古派才穿得出来。
复古复成这样的,在别处不多见,但是在「反乌托邦协会」里要多少有多少,反乌会崇尚自然、崇尚复古,为了亲近自然,把自己打扮成一棵红豆杉的也大有人在。
「晚上好,鲁瓦先知。」阿瑞斯冯这才不慌不忙地转身,冲对方一欠身,纠正道,「我认为这不大像白银十卫中的一支,应该只是几个人,联盟自毁长城之后,白银十卫曾经哗变过一次,虽然很快又蛰伏妥协,但联盟虚伪惯了,未必不会秋后算账,五年过去,昔日的精英战队被发配边远地区,流落到各地也很正常,您觉得呢?」
阿瑞斯冯到了域外以后,就投奔了反乌会,反乌会里「信仰」领导一切,每一支武装都会配一个反乌会里资历高的「先知」,负责日常监督和洗脑工作,以防那些怀抱导弹的星际海盗沉溺当代武器,忘了自己反科技的伟大使命。
这位「巴洛克汉服」爱好者,就是凯莱亲王卫队里的洗脑总司令。
「先知」听完,面色凝重,仔细想了想,他点头说:「对,您说得有道理,我们已经入境这么长时间了,如果真是白银十卫中的一支,大概整个第八星系都会被他们掀起来,不会这样藏头露尾的——阿瑞斯殿下,您打算怎么办?」
凯莱亲王一扬眉,方才还慈祥着的脸上露出了血气:「当然是炸飞了他们。」
先知一滞,想起这老疯子连炸三颗星球的倒霉事,他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疼,连忙说:「不行,上面非常在意下落不明的白银十卫,如果你的推断准确,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获得信息的机会,必须留活口!」
阿瑞斯冯舔了一下嘴唇,没吭声。
先知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跟这货谈「大局」是对牛弹琴,他像个生怕疯狗咬坏了兽皮的猎人,不由分说地一摆手:「你给我留在这,这事不用你插手,我去带人会会他们!」
阿瑞斯冯不笑了,冷冷地看向先知:「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抢你的功劳,我们是一体的,」先知语气一软,诚恳地拍了拍凯莱亲王的肩膀,「之前你要报仇,组织觉得你手段太激烈,是我替你扛下了压力,因为我理解你,现在你也理解我一下,行不行?万一错失重要信息,我没法交代,兄弟!」
阿瑞斯冯和他对视片刻,眼神稍有软化,不情不愿地用拳背和他碰了一下:「兄弟。」
先知微笑起来,神神叨叨地说:「为了生命和自然。」
阿瑞斯冯面色阴郁,吧唧着嘴跟着他说:「……生命和自然。」
先知糊弄完他,急急忙忙地转身就走,去点自己的兵,唯恐慢了一步,到手的白银十卫就这么飞了。
听见先知带了自己的战队离港,阿瑞斯冯「不甘心」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问旁边的手下:「我听说这帮搞邪教的傻逼整天聚在一起冥想,其实就是聚众嗑药?」
手下在他耳边说:「对,据说能帮助他们集中精神,回归真理。」
「怪不得,脑子都嗑成海绵了。」阿瑞斯冯低低地笑了一声,「既然『牺牲』自愿就位了,那就让他们来钓一条大鱼,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我们来收网。」
陆必行收到福柯的通讯请求,才回过神来。
此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旧的一年就这样兵荒马乱的过去了,透过精神网,他看见重三不远不近地缀着他,那巨大的重甲分外显眼,对於旁边环绕的小机甲来说,重三几乎像一座可以避风的小星球了。
陆必行确定林肯定听出了他当时要说什么,他闭上眼睛仔细回忆,当他说了一半的话被警报打断,林按住他,玩味起来,那人的表情多少有些强作镇定的意思,里面似乎还含着一点惊慌失措。
惊慌失措……这又是什么反应?
陆必行曾经坚定地相信林静恒暗恋自己,但也许是前路太凶险,也许是鸡汤都变着法地灌给了别人,他有点被掏空了,突然不确定起来。
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念头死而复生,陆必行想:「我到底是不是自作多情了?这就有点尴尬了。」
陆必行用力揉了一把脸,好像想把脸上的尴尬搓下去,接收了通讯请求:「哎,我在。」
福柯的脸跳到他的通讯屏幕上,女人还没过两百岁,看起来不苍老,但也没有青春感了,保鲜的皮囊并不能抵挡住光阴流逝,她有一双长满了皱纹的瞳孔。
「您没有安排基地里的居民转移,」福柯说,「是相信我们能挡得住这波海盗吗?」
「我很想回答你『是』,」陆必行冲她苦笑了一下,「可是说了你也不信吧?」
「大姐都这把年纪了,跟我就实在点吧,别用糊弄周六他们那些小青年的话搪塞我,」福柯弯了一下眼角,露出一点平缓的笑纹,然而这点吝啬的笑容随即消失,她说,「基地人口小一千万,太多了,我算了算,我们没有星舰,所有机甲、还有那堆破破烂烂的商船加在一起,能运走四分之一的人已经很不错了,海盗恐怕不会给我们来回跑的机会,所以剩下的大多数人肯定会被丢下,对吧?」
陆必行叹了口气,年轻人专注梦想和挣扎的时候,也就只有这样的老江湖会不动声色地数家底了:「福柯大姐,你估算得很准。」
福柯问:「所以您干脆没提,是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
「不。」陆必行摇摇头。
这时,他突然不像那个「陆老师」了,「陆老师」把为人师表做得淋漓尽致,永远乐观开朗,永远捧着一锅鸡汤,随时准备对每个「后进生」喷洒圣光,忽悠他们「老师相信你有潜力走上人生巅峰」。
这时的陆必行客观得甚至有一点冷漠,他沉默片刻,开口说:「海盗来得太快,这时候编谎话也来不及圆了,只要有一个人意识到你说的问题,基地就完了,没有人控制得住局面,不用等星际海盗,他们自己就能毁灭自己……斯班赛也应该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那些商船都扔在那,连日常维护都没有,他早知道这是一条死路。」
「斯潘塞是个聪明人,有时候太聪明了……先不说他。」福柯正色下来,「我觉得星际海盗不可能只有一波,探路的折了,后续立刻会有大部队来,我跑过很多次域外黑市,对他们有一点了解。陆老师,我们这些人对上星际海盗,基本就是送菜,也是死路一条。陆老师,您替我们做出了选择,那能不能告诉我们,等一会到了前线,应该怎么保命?」
陆必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大姐,你和黄鼠狼商量好了吗?」
他话音刚落,通讯频道里,黄鼠狼就接了进来:「陆老师,反追踪系统是你一手建的,没有人比你再熟悉,我们都听你的。」
陆必行顿了顿:「无条件服从?」
在危机之下被迫联手的黄鼠狼和福柯对视一眼,同时点了头。
「我需要你们到时候听林将军调配,」陆必行说,「不管他的命令合理不合理,不要质疑他,最快速度执行,他不见得能让你们每个人都保住命,但他会最大限度地降低死亡率。」
黄鼠狼冲疑了一下,搓了搓手:「这个……陆老师,这话我说得可能不大合适,但林将军……大将军嘛,沃托的权贵,他实在……实在不像是会在乎我们死活的人……」
「他和你们一起出来,就是把你们当成他的士兵。」陆必行淡淡地说,「不管他本人是热情是冷漠还是反社会,但一个不在乎士兵伤亡率的人,或许能成为敢死队长,不大可能做到联盟上将,更谈不上什么战绩,我认为这个思路还是很符合逻辑的,对不对?」
黄鼠狼和福柯一瞬间就被他的客观说服了。
「但伤亡率归伤亡率,对於诸位来说,机毁几乎是百分之百的人亡,导弹无眼,要小心。」陆必行拉开航线图,「前方的跃迁点是最后一个跃迁点,准备好了吗?」
距离基地十个航行日外,最后一架海盗机甲被击落了。
周六躲闪不及,被飞掠而过的机甲碎片冲击了个正着,机甲外壁发出让人牙酸的响动,他茫然地戳在机舱核心处,听机甲没完没了地用机械音报送损坏程度。
「自卫队……」周六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自卫队按着机甲号码全体报数。」
这种报数方式是正规部队常用的,陆必行只教过一次,还没有实际用过——如果前面一位没有人应答,后面的人就等十秒……然后替他说。
「自卫队一号机,我是周六,防护罩破损,动力系统损毁率60%,导弹已经空了,支撑粒子炮的能量不足。」
他说完,没有人接话,通讯频道里一片寂静。
周六意识到了什么,心口狠狠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