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姜采薇喊他们,他们回去,而那一池子鱼已经撑死七七八八。
客厅满当,丁延寿和纪芳许饮茶,还备着核桃水果给孩子们。丁汉白和纪慎语前后脚落座,挨着,前者抓一提葡萄吃,后者拿起个核桃。
纪慎语徒手捏,他们这行手劲儿大,三两下就捏条裂缝。抠开一点,指腹扒拉核桃壳,他犯了难。丁汉白余光侦查,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纪慎语答:“……手疼。”
丁汉白皱眉瞪眼,雕刻的手向来是层层厚茧,有什么好疼的。低头一看,抢过那核桃,顿时瞠目结舌,他一把握住纪慎语的腕子,端详那修长手指,只见指腹手掌哪哪都光滑柔嫩,别说茧子,连纹路都很淡。
当着自己爸爸、人家爸爸,当着师兄弟,他近乎质问:“你到底学没学过手艺?!”
客厅内霎时安静,落针都能听声,大家同时望来,探寻情况。纪慎语手腕发烫,感觉被丁汉白攥出手镯,再抬眼,丁汉白的目光可真锋利,刻刀钻刀都要败下阵来。
仿佛,他要是没手艺,就不配待在这屋里。
的确,丁汉白正想,这小南蛮子长得好看怎么样,情态言语惹他注意又怎么样,要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别想让他正眼相看。
纪慎语终於回答:“学过。”
不等丁汉白说话,丁延寿和纪芳许心灵相通,大手一挥让这些徒弟切磋。武夫比武,文人斗诗,手艺人当然要比比手艺。
可是,丁家四个徒弟,纪家就一个,这怎么切磋?
丁延寿说:“慎语,要不你看谁顺眼,挑一个比吧。”
丁汉白抬杠:“比武招亲啊?那没挑的就是不顺眼呗。”他从不自诩君子,反而自认小人,此刻就用上小人之心。那样的手,勤学苦练是不可能的,估计皮毛都没掌握,挑姜廷恩都是个输。
这时纪慎语说:“我想一挑四。”
又一次霎时安静,外面的喜鹊都不叫了,窗上的野猫都瞪眼了。丁汉白在巨大震惊中看着纪慎语,真想捏捏那脸蛋儿,哪儿来的胆子?是有多厚的脸皮可丢啊?
转移到小院南屋,丁汉白亮出价值数十万的宝贝,客人优先,他让纪慎语先选。可他坏啊,明面让人家选,却又奉出一盒子南红,颜色不一,有真有假。
纪慎语扫一眼,直接拣出假的,说:“鱼目混珠。”
没难住,丁汉白来了兴致,总算肯默默退到一边。纪慎语挑选料子,看花眼之际发现一套玉牌,极其复杂的叙事内容,精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他立即拣一块青玉,说:“这套还差一个,我来雕。”
除却丁汉白,其他三人面面相觑,那套玉牌是丁汉白的作品,男女老少,山景街貌,无奇不有,他们连狗尾续貂的勇气都没。一听纪慎语选那个,不禁揣测起对方实力。
各自挑选,无外乎玉料石料,而丁汉白居然拿了个金片子。五人将操作台占满,勾线画形,粗雕出胚,丁延寿和纪芳许环顾几次出屋,并行到廊下。
“你那个儿子了不得,手法可不像二十岁的。”
“我这个儿子哪都不好,就是手艺好。你也甭谦虚,你儿子小小年纪可是样样没输。”
纪芳许拍丁延寿的肩:“我家慎语心散,今天让我教这个,明天叫我教那个,经验少。”走出小院,他坦露道,“去瞧瞧给你和嫂子带的礼物,青瓷,收的时候一波三折。”
师父们走了,屋内只剩徒弟们。机器声一下午没停,比试,都想挣个风头。丁汉白镂雕一绝,余光窥探旁人,见纪慎语用蝇头小刀雕刻松针,细密,刺中带柔,显出风的方向。
纪慎语侧脸发烫,垂眸问:“好看吗?”
丁汉白一怔,目光上移定在对方脸上。屋外日光泼洒纪慎语半身,耳廓隐没於光影中,晒红了。他如实回答:“好看。”
纪慎语说:“你雕得也好看。”
丁汉白直白:“我说你呢。”
刀尖一顿,纪慎语抬眸与之相对,周遭乱哄哄的,机器声,丁可愈的哼歌声,姜廷恩缠着丁尔和的絮叨声……却又像四下皆空,只他对着丁汉白。
日落鸟归巢,屋内动静终於停了。
丁汉白和纪慎语都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轻轻一扫,便只惦记对方的东西。纪慎语亮出青玉牌,远山松柏,亭台宾客,曲水流觞,巴掌大的玉牌上山水人物建筑,无一不精细。
丁汉白摊开手掌,掌心落着一片金云,厚处如纸,薄处如蝉翼,熠熠生辉。纪慎语脸色微变,雕功高下一眼就能看出,他还差一点。
“我输了。”他平静道。
丁汉白夺过青玉牌跑到院中,趁着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说:“你没输。”雕刻时他就发现了,这小南蛮子手法新奇,线条分布全在最佳位置,能最大程度体现出光感。
这场初次切磋打个平手,彼此之间彻底熟稔起来,晚饭桌,又是佳肴美味,纪慎语眼睛放光。丁汉白纳闷儿道:“怎么,纪师父在家饿着你?”
一句玩笑话,纪慎语却支吾不答。
远道而来的父子俩过完这半天,夜里安排房间,住在了丁汉白隔壁。屋内摆设讲究,大床对着窗,还能望见月亮。
纪慎语滚在床上,一脸苦色。纪芳许问:“你还认床?”
“我吃多了。”纪慎语答,“师父,咱家能不能也像人家一样,晚上多烧点菜呢?”
纪芳许讲求养生,主张晚饭半饱,弄得纪慎语成天夜里肚子饿。他不答应,说:“别躺着了,下午出完活儿抹手没有?”
纪慎语骨碌起来,磨砂膏,抹手油,好一通折腾,那两手磨红才算完。而经过窗外的丁汉白全看见了,疑惑,心说南方人可真讲究。
纪芳许早早睡下,这也是个金贵主儿,合眼后不能被丁点声响打扰。纪慎语撑得睡不着,去院里散步消食,丁汉白洗完澡,两人在石桌旁照面。
“别转悠了,给你找粒消食片。”丁汉白带纪慎语去他的卧室,说了声“坐”,找到药回头,见纪慎语屁股挨床沿,小心翼翼地安坐在床尾。
丁汉白上床半卧,没话找话:“怎么吃那么多?”听完原因,他觉得荒唐,在自己家居然会饿肚子,垫补些零食点心总可以吧。忽然想起听丁尔和说的,纪慎语是纪芳许的私生子,於是忍不住问:“你师母对你好吗?”
纪慎语猛然抬头,警惕,遮掩,站起说:“我、我该回去睡了。”他转身欲走,被丁汉白一把拉住,白天握的是手腕,此时是手掌。丁汉白掌中异样,软,滑,低头一嗅,还带着香味儿。
他又换了问题:“你为什么磨手?”
这人真是够呛,怎么净问些不好答的?纪慎语转移话题:“床头灯的流苏罩子好漂亮……”
丁汉白引诱:“你摸摸。”
纪慎语伸手上前,没摸到就被用力一拽。他跌坐床边,碰上丁汉白求知若渴的眼神,今天这一天,打量、戏谑、关怀、鄙夷、欣赏……这人的眼神百般变化,此刻透着无限真诚。
“我……”纪慎语破了心防,“我是个私生子。”
他说了,难堪的出身,师母的嫌恶,全都说了。手被攥出汗水,他抽回,抱歉道:“至於磨手,就当我臭美吧,师父不让对外人讲。”
丁汉白登时问:“不是外人就能讲?”谁没有三两秘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奇成这死皮赖脸样,纠缠着,拍拍身侧,让纪慎语躺上来歇会儿。纪慎语挨在他身边,分走他一半被子,不理他,玩儿那流苏。
丁汉白更不爱热贴冷,转头又惦记起福建省。
一声叹息,纪慎语问:“师哥,你生气了?”
这回轮到丁汉白解释,什么出水文物,什么心向往之,听得纪慎语滚下床。“你等等!”他跑出去,再回来时拿着本《如山如海》,里面关於出水文物有详细的讲解。
他们俩靠在一起看书,亮鉴看完看稽古,丁汉白觉得滋味儿无穷。忽地,肩头一沉,纪慎语已睡着半晌,头发蹭他颈侧,真痒啊。
他将金书签夹进书里,说:“这片云送你怎么样?”
纪慎语迷糊道:“……送五片。”
瞧不出这么财迷,丁汉白一怔,五片的意思是不是“五云”?这是惦记他吗?他将人放平,盖被关灯,侧身笼罩,就着透进的月光端详。
丁汉白叫:“纪珍珠?”
纪慎语喃喃:“汉白玉……”
院里野猫上树,目睹了喜鹊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