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打听我家人的消息。”
郁之知道李珝不喜欢他提洛阳,因为以他的情况,自己一人回去根本不可能。
“外头那条大道,南下的人都会走那里,你日后倒是可以去那里等,看有没有人结伴。”李珝指着前方黑漆漆的一条大道,那里,并不见灯火,空空荡荡。
“李珝,你真的不回去吗?赵王早已被杀,朝廷先前也已还了你爹的清白。”郁之轻声问。
“回去做什么?我家里早没人了。”李珝脸很臭,他家人在藩王们的混战中受牵连而死,他对洛阳故乡也好,晋朝廷也罢,完全不抱丝毫依恋之情。
郁之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一抵达乞活屯聚点,便一再说些让李珝不中意听的话,他也不想再惹恼李珝。
由於李珝与郁之属於新来的,先前并无住处,就给安排在了一处空荡的房子里,设置什么的都很简陋。
见过首领后,李珝与郁之便就住进了新住所,就着晕黄的灯光,在一张木案前吃晚饭。
两人对面跪坐,李珝不交谈,郁之也很沈默,各自有心事。
吃过晚饭,李珝就外去了,并不呆屋子里。
送餐的老妇人看郁之灰头灰脸,一身污浊,就烧了水给郁之洗澡,郁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也不等李珝,便回寝室睡了。
寝室虽然简陋,但还是让郁之很有感触,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舒适的睡在屋檐之下了。
穿着干净的衣服,躺在床上,盖着温暖的被子,听着窗外不知谁家妇人哄孩子睡吟唱的歌谣,郁之的眼睛慢慢地湿润了。
在三年前,这样平静的生活太寻常了,寻常到被忽视,但经历过三年的颠簸,苦楚的生活,这样的夜晚,安祥、美好地让人感慨。
深夜,郁之睡下,李珝返回,他到院子里提了几桶凉水洗澡,更换了一套衣服,并拿出了铜镜照脸,用小刀将脸上的胡渣刮了。
他很少收拾,也没有心思收拾,常常一身的血迹污浊,不过有时候,他也想让自己干净起来,过两天舒适的日子。
收拾妥当,李珝脱衣上床,挨着郁之躺下。
郁之本来睡着了,被李珝一碰就又醒了,睁开眼看着李珝,还愣了会。
“李珝?”郁之看着没有胡渣的李珝有些冲疑。
“是我。”李珝拉被子躺下,他以为郁之睡迷糊了。
“你没有胡渣了。”郁之抬手摸李珝的下巴,他的手很温暖并且也很柔软。
“怎么将头发披下?”李珝留意到郁之披散着头发,再加上郁之容貌又清秀,简直像个女子。
“嗯,我洗了头。”郁之回答。
“起来,你躺另一头去。”李珝突然挖起郁之。
“做什么?”郁之不解。
“就不怕我睡迷糊了,将你当女的给要了?”李珝话一说出来,郁之的脸便红了,乖乖爬去另一头睡。
两人头对脚的睡,倒也一夜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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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冬日,农活渐少,居民屯聚点里的壮年,大多为战争而开始做准备,要么习兵,要么冶炼兵器。
李珝把衣袖紮起,束膀敲打未成型的兵刃,他的手臂十分有力气,他抡大锤打造兵器,总是火花四溅,铿铿作响。
无论是杀敌也好,敲打兵器也罢,李珝都带着股狠劲,如果不是亲自见过李珝幼年时温文尔雅的模样,说李珝是着作郎的儿子,恐怕都没人信。
郁之不像李珝,能干这么耗力气的活,他在冶炼坊外头的一片打谷场里劳作,用打板拍打豆荚。
打谷场里打谷的人中有男有女,这些人都干惯了农活,扬着工具,有节奏的拍打地上的干豆荚,郁之夹杂在这些人之中,他的动作就显得十分笨拙了。
郁之没干过农活,事实上,在没胡之前,他都不曾亲自端过水,洗过自己的脸。他出身士族,他的家族虽然不像绝大多士族奢侈、荒淫无度,但做为士族,养尊处优不可避免。
没胡后,郁之成为了奴仆,本是个让人服侍的人,却反过来去服侍别人,而且是服侍一位野蛮、残暴的胡人。
这样奴仆的生活,郁之过了三年。
郁之能明白,为什么仅是几年时光,原本书卷气的李珝竟变成了一位武夫,因为他也变了,在洛阳沦陷之前,他没进过伙房,他不能分辨五谷,他也绝不能接受自己做农活。
在一年前,让郁之去打谷那是天大的羞辱,但一年后的今日,他很乐意做这样的事。
谷子,黄豆,这是百姓赖以为活的食物,这类食物,郁之以往很少吃到,那时的他还不吃粗粮,食物都极为精致,讲究。
那是往昔,在今日,能吃到一碗豆饭,对郁之而言是件幸事。
亲自将豆荚拍打,豆子蹦跳四散,而后再提着篮子,将豆子一一拣入,他虽然没有种植过它们,却也参与了劳作,因此而能吃上一碗豆饭,亦算是这番劳作的报酬。
天色近黄昏,在打谷场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放下了手里的工具,妇人返回家中作饭,男子三五成群在一起闲谈。
此时,冶炼作坊里的打铁声还未停歇,也有两三位年轻女子站在作坊的窗外,,往里边窥视,窃窃私语。
郁之从她们身边走过,看到了作坊里打铁的李珝,他的身体十分的强健,别人大多停歇一旁,只有他仍在劳作,仿佛就像是没仗打,他就拿这些兵器撒劲一般。
李珝这样貌,应该很受女子爱慕,长得高大英俊且又能干,他还很强壮,能保护妻儿,在乱世里,嫁给这样的男子,也才有保障。
郁之不好意思跟这群姑娘站一起,探看作坊内的情景,他直接走进作坊,协助作坊里的人收拾打造好的兵器。
在这处屯聚地里,郁之没几个熟人,最熟的也就是李珝了,由此,每每农活忙完,他就进作坊来陪李珝。
郁之一进作坊,李珝打铁的动作就停止了,抬起满是汗水的脸看着郁之,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郁之,你帮我倒碗水来。”
被差遣,郁之并没有不满,他拿了李珝喝水的碗,到水缸旁,用水瓢舀了一碗凉水,再将碗递给李珝,李珝接过,一口气喝完,把碗一搁,又开始劳作。
“这些兵器急着用吗?”郁之退站一旁,大声问李珝。
李珝没回答郁之的话,同时夹了一枚烧红当然、已打造成型的刀刃放入水漕,一时吱啦作响,白烟漫起。
郁之凑过头来,见李珝将这兵刃从水中夹出,淬火完成。
这兵刃是枚双刃矛,郁之有些眼熟,因为李珝常使的武器就是双刃矛。
李珝丢掉铁钳,用手直接去碰这枚双刃矛,拿起细细端详,用手指轻蹭刃锋,就像在对待一位迷人的女子般专注。
郁之好奇地看着李珝的动作,他从不认为兵器有什么迷人的地方,但却猜到了李珝之所以乐意冶炼打造兵器,就在於他对兵刃有着特别的喜好。
“这是给你自己打造的吗?”郁之轻声问。
李珝点了下头,显然,他喜欢自己制造兵器,用着更顺手。
“李珝,能帮我也打造一件吗?”郁之第一次有了对武器的渴望,他身上携带的匕首,并不便於战斗,他也想要一柄双刃矛。他也是个男子,如果打仗的话,他不可能跟着妇人,孩子躲避起来,他也想像个汉子般去战斗。
“你不是当士兵的料。”李珝简洁一句话,便否决了郁之念头。
“这里不会太平,如果有南下的人群,你就跟着一起离开,听中原逃来的人说,新的晋帝已在长安登基。”李珝看着郁之,他不认为郁之适应这里,对郁之这样的人而言,南下恐怕是唯一的办法。
“这是真的吗?”郁之激动地拽住李珝的袖子,他以为国家亡了,毕竟洛阳沦陷之时,王胄们不是被屠戮,就是没胡不知所终,晋帝也被俘虏杀害了。
“不会有假,被俘的晋帝早已被杀,自然有新立的登基。八王混战之时,这帮司马氏们不就是为了王位抢得头破血流,战火四起,否则胡夷们又怎么可能乘机暴起,覆灭中原。”李珝话语冷酷,他想必很憎恨司马一族,何况他的家人正是因为八王之乱而被无辜杀戮。
郁之觉察李珝的不悦,意识到李珝对晋庭有仇意,便也不再询问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武皇帝昏庸的立了惠帝,国家本不该是这幅模样,千年的古都毁於一旦,汉家天子的尊严扫落於地,子民命如蚁类,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说的不就是这样的局面吗?
李珝经历这样的情景,有感触,郁之也经历了,只是两人仍是不同,郁之会追随晋庭,而李珝恐怕会永远游荡於北地,直至死亡。
李珝,你回去吗?这句话,郁之不敢问。
郁之记得李珝年幼时的模样,记得一个模糊的片段,那时的李珝跟随在他父亲的身边,前来徐家府邸拜访,郁之的父亲指着李珝说了句:有其翁必有其子。
那时的李珝温文而雅,写着笔好字,才思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