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应该是双亲都没了,要不也不会跟着他父亲的兄弟。
郁之上床睡觉后,李珝关好大门,披了件外衣,执了柄双刃矛,牵马出了外头,他要去巡逻,这几日,屯聚地里的男子恐怕都没能睡个好觉,要时时警惕敌军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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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些羊山坞的人前来投靠后,连续好几日都没有动静,不过外头时有消息传来,胡人大军浩荡,已经清荡了好几处乞活军聚集地,并且也攻破了好几支晋军队。
首领一天早上,将屯聚地里的男子都喊到打谷场里,宣称胡兵已经要到来了,当地的乞活军各队首领决定汇聚一起,打场大战。
“能带走的东西,都带上,不会再回来,日后会有新的住处。”首领宣布。众人都没有异议,这几日外头有太多消息传来了,都说羯人锐不可挡,攻城掠地时又喜欢坑埋士女,惨不忍睹。
男人们散开,各自回家,让妻子将东西收拾,自己则去检查皮甲,兵器,抚摸马匹。
大人心情沈重,各自忙碌,惟有年幼的孩子还像往常那样在田地上追逐,玩耍。
李珝回屋,让郁之将东西收拾,准备走人。听了李珝的话,郁之还愣了许久,而后才吐出一句话:“我们去哪里?”
“快去收拾,饷午前,必须离开。”李珝不跟郁之废话,他钻进伙房,烧火,煎饼,路上不方便升火,必须携带干粮。
郁之将自己的东西捆了个小包,他物品很少,很快就收拾好,倒是李珝东西比较多,郁之又不敢没经李珝同意进他房间将东西给收了。
“李珝,我来煎饼,你去收你的行囊。”郁之进伙房,用条绳子紮起袖子,就要帮忙。
“煎好,用案上那布包起来,记得不要煎焦了。”李珝洗了手,离开伙房。
郁之没煎过饼,见锅里冒烟的几张饼,也不知道熟没熟,用筷子去紮,被油、热烟给烫了手,急忙缩回手。
“大哥哥,焦了,我闻到了。”阿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伙房,站在郁之身边,提醒郁之。
郁之慌乱的用筷子将饼翻面,翻了几次才成功,果然见饼给煎焦了,黑了一片。
“火太大了,我娘煎饼的时候,要把火烧小。”阿良竟然还能找到原因,拿了个木柴探灶,将灶中燃烧的柴草拨少些。
郁之真是汗颜,他还不如一位七八岁的孩子。
将火烧小,饼果然不会那么容易煎焦,郁之煎了两锅,大汗淋漓,手忙脚乱,这时,李珝进来了,看到案上冒热气的一堆煎饼,还有点小小吃惊。
“不错,收拾下,我们就离开。”李珝难得夸郁之一句。
阿良坐在案旁,手里拿着个饼,正在啃,见李珝进来,就问李珝他可以带几个吗?路上给他叔吃。
“放心,饿不着你,一半是给你和你叔吃。”李珝摸了摸阿良的头,这孩子真讨人疼。
“李珝,等我下,剩料还能再做个饼。”郁之不舍得浪费,还有点材料。
“做好了,就到门外找我们,大家都要上路了。”李珝拧起阿良,将他带走。
“好。”郁之抆了抆头上的汗水,一脸的烟灰,抹得乱七八糟。
李珝带阿良出屋,百石已经牵了三匹马在门外等,此时,家家户户都在门口聚合,往马背上捆负东西。
“李兄,小兄弟还没忙好吗?”百石抱住李珝递过的阿良,问着李珝。
“就快出来了。”李珝说了这话,就又返回伙房。
伙房里,郁之人盯着口锅,正笨拙地给锅中的饼翻面,热气中,他持筷子的手有好几处红斑,是烫伤留下的痕迹。
李珝从身后握住郁之的手,说了句我来。
“快好了,李珝这些饼够吃吗?”郁之抹着脸,他那张原本清秀的脸此时倒像是张张飞脸,脸上满是汗水和烟灰。
“去洗把脸。”李珝用袖子抆郁之的脸,这个动作让郁之愣了。
很快,李珝将饼分两份,紮好,郁之脸也洗了,两人出了大门。此时屯聚地的人聚集得差不多,首领与一些部将在前头带领,已经准备出寨门,
李珝将一包饼塞进阿良怀里,阿良笑了,说着:谢谢李叔。
“李兄,我这里也有些肉干。”百石丢了一小袋肉干给李珝,李珝也不客气的接下了。
“这一路,危机四伏,李兄保重。”百石拱了拱手。
他做前锋,将跟随在首领身边,在前头开路,李珝则是负责在队伍后头断路,所以两人并不在一起。
“魏大哥,要不阿良由我带吧。”郁之没有任务,他不用开路也不用断后,总会比较安全。
“我跟叔一起。”阿良自己倒是不肯。
百石也不放心将这孩子交给别人,就也没说什么,他扬鞭离去时,坐在他身后的阿良还回头对郁之与李珝挥了挥手。
“阿良,你姓什么?”郁之感到难过,他很喜欢这孩子,担心日后会见不到。
“我爹姓冉,我叫冉良。”阿良大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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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路后,郁之没呆在队伍中间,他跟在李珝身旁,跟着李珝他才觉得安全。李珝也不赶他,只说要是遇到敌兵,让郁之别跟他身边,碍手碍脚。郁之也明白,战斗的时候,李珝没办法照顾到他,李珝的责任是保护迁徒队伍里的妇幼,老弱。郁之必须自己保护自己,因为他是个男子,并且已经十六岁了,在这年头,十六岁的男孩便算是全丁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郁之还是紧着着李珝,白日行军在一起,夜里睡在同一处帐篷。
李珝夜里有空──他常要看守营地,会教郁之几招斩杀的本领,郁之认真的学习,他能意识到,这是救命用的,他不会打斗,一旦与敌军碰面,只会被一刀斩下马。
“不行,身子要这样侧着。”李珝在马上作示范。
郁之照着李珝的动作学习,但总做不到位。
“算了,你马骑得不错,遇见敌军就跑,你不是当兵的料,即使有机会让你砍杀,我看你也下不了手。”李珝放弃了传授,战斗经验本就是要积累,郁之即使很有习武天分,也不可能一夕学会,何况他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郁之沮丧的爬下马,垂头站着。李珝说得很对,郁之自己也清楚,一旦开战,自己绝对会吓得连矛都举不稳,更别说杀人了。
“睡觉去,我去守营了。”李珝骑马,拖了那柄随身携带的双刃矛离开。
郁之目送李珝离去,乖乖返回帐篷,今夜很冷,他可以窝帐篷里,李珝却要在风中守护营地。
已经上路两天,并没有遇到胡兵,直到第二天早上路过一处被大火烧毁的村落,地上到处可见汉人与胡人的屍体,以及四落的干戈弓箭。
当时李珝与一些人前去探看,发现并没敌军,在场也没有活人。
李珝翻动死人的时候,一面铜镜从一具女屍怀里落下,见到那面铜镜,李珝愣住了。
“李珝,这面铜镜不是你。。。”跟随在身旁的郁之认出了这是李珝曾带身边的铜镜,但他立即又留意到了地上的女屍。
虽然死亡多日,并且受到风尘的遮掩,这女屍容貌已经辨认不出来了,但是郁之还是联想到那个早上,那个低头跟随家人离去的少女。
“这不是阿绵吗?她一家不是要去投亲戚,怎么死在这里了。”有个妇人认出了女屍,喊出了女屍的名字。
李珝将铜镜放回女屍身上,起身离开,郁之一时有些激动,抓住李珝胳膊,问他:是那个女子吧?
李珝没理会郁之。
首领下马察看已毁弃的村落,让人将屍体掩埋,冬天天气寒冷,屍体不会腐烂,总会被野狗狼群甚至飞禽给撕食。
坑挖好,男子们搬运屍体将之掩埋,李珝抱起那具叫阿绵的女屍,将它放进坑中,铜镜在半途掉了下地,郁之弯身拣起,随后将铜镜搁放在女屍身上。
郁之想这面铜镜应该是李珝送这女子的,但郁之并不清楚,李珝与这女子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土被拨落,将坑中屍体掩埋,那女屍被一点点掩盖,直至不见。
曾经是鲜活的一个生命,青春璀璨,转眼间却成为了一具屍体。
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如蚁类。
这女孩该是明白的,身边人的生命都是如此的脆弱,也因此,在离开屯聚地前,她鼓起勇气走进李珝的伙房,为李珝烧饭时,她就已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李珝并不是正人君子,有漂亮女子投怀送抱,他不会拒绝。
对这女子,李珝谈不上有感情,送她铜镜,也只是随手赠送,但在看到那面铜镜与那具屍体时,他仍旧有触动。
“李珝,要走了。”郁之唤上陷入沈思中的李珝,大部队已经在移动。
李珝跨上马,与郁之并肩赶回队伍。
“郁之,你到中间去。”李珝赶走郁之,不让郁之再跟着他。郁之不大肯。
“羯兵就在附近,战斗发生不过两三日,这里很危险。”李珝口吻严厉。
“李珝?”郁之被李珝这样一说,有些害怕起来。
“听着,如果遭遇到敌军,你就跑,乞活军的队伍会在西面聚合。”李珝抬手摸郁之耳边散落的长发。
“李珝,要是打不过的时候,你也要跑,不要恋战。”郁之有些动容,握住李珝的手。
李珝抽回手,扬鞭追上队伍,将郁之一人落在身后。
郁之觉察李珝有些不对劲,因为他曾以为李珝这人心如石头,没有感情,但其实并不是,李珝也有感情,只是极少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