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你们会回来吗?”郁之继续问,他显然打算等李珝。
李珝同样没有回答,这种事情他不可能预料,打仗不是别的事情,什么时候停还能确定?
“一个月呢?”郁之揪住李珝袖子,他很痛苦,不只是因为要分离,更因为他对以后的事感到恐惧。
如果他在这里等,可李珝没回来怎么办?如果他真的跟人南下,却永远不知道李珝的生死,他能否安然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我不是说了!别等我!”李珝突然暴起,扯回自己的袖子,将郁之推开。
“去另一头睡。”李珝声音冷冰,他将被子一扯,赶郁之过去。
“他娘的!我跟你没关系,你听明白吗?你等我做什么?等我回来和你洞房?”李珝揪住郁之的衣襟,眼里满是冷戾。
郁之抬手摸李珝满是胡渣的脸,他的眼里有哀痛有泪水,默默划落。李珝眼中的冷戾消失了,他的神情先是显得有些愕然,而后逐渐的平和。
“别等我。。。我未必能活着回来,况且即使能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郁之,我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你明白吗?”李珝的声音显得很轻柔,他从露出过这么温柔的表情。
郁之的泪水止住,他沈沈地点了下头。
李珝将郁之用力的搂入怀中,他从未去思考他对郁之有着多少情感,是什么样的情感,但郁之是他成年后,第一个让他有强烈情感的人,除去已死去的那些家人外,这也是唯一的一个外人。
这夜,两人搂着睡,郁之没有睡下,李珝睡得很沈。
郁之无法入睡,一入睡总有些梦魇前来骚扰,有时是洛阳沦落时的一些景象,有时是没胡后的一些痛苦记忆,他只能睁着双眼,望着窗外发呆。
偶尔,郁之会静心听着李珝的呼吸声,他不敢回身去看枕边的李珝,他怕自己会做出些不堪的事。
天知道,他有多喜欢李珝,不是兄弟手足情的那种喜欢,而是难以启齿的那种喜欢。
但他不能表达,也不敢去面对。
淩晨,李珝醒来,发现身边的郁之不见,便穿了衣服出院子,这时他看到了伙房里有灯光。
走进伙房,果然见到郁之,他正蹲在灶边吹火,灶上的锅热气腾腾,煎了一锅的煎饼。
天亮,李珝骑马,腰插大刀,肩上背着弓箭,手里还持了柄双刃矛,除此,他怀里还揣着一包温热的煎饼。
李珝举高双刃矛,回头与站在门口的郁之告别,他也就只回头看了一眼郁之,扯了马缰,便奔离而去,与前头的士兵集合。
虽然只看了郁之一言,但李珝看到了郁之嘴角的笑,很好看的笑容,这样的一张脸,李珝大概永远也忘不掉。
目送浩荡的大军离去,郁之没像其他军属那样,上前执住家人的手,泪眼话别,他远远注视着李珝的身影──那矫健而雄伟的身影,看着他快速地离去,消失於蓝天白云之下。
郁之望着大军远去的方向,任由晨风吹拂他破旧的衣袖,那时,他心里很平静,他知道不会再见到李珝了,因为他答应李珝回去,他会抵达洛阳,他也会抵达长安,找到自己亲人,告别这漫长时光的颠簸与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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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出动,屯聚地里留守部分兵力,用於保护后方,这个后方是处安全之地。
李珝离开后,郁之便也收拾行囊,前去魏郡,幽冀欲南下的人,大多会途经那里,在那里聚集。
这事情,郁之先前便已知道,只是居住的地方离魏郡有段路程,有些不便,再则那段时日,他对於是否回中原又有些冲疑。
独自一人,有目的地的行走,这是第一遭。骑着马,揣上些干粮,壮着胆子赶往魏郡。一路上劫匪游荡,虽然郁之身上并无贵重物品,就连衣服也是破旧不堪,但难免有些不安。
在冀州多时,郁之跟着李珝耳闻目染,也多少学会了一些乱世里的生存技能,这一路上,他遇到行人就结伴,小道茂林之类的,也尽量躲避,走些有人迹的大道,就这样,两日后,郁之抵达了魏郡一处驿站,那里早已废弃,但欲南下的人自发在那里汇聚,购买马匹,食物,雇请脚力。
乱世里,惟有富人才有能力逃离灾难,平头百姓大多不愿意背井离乡,饿死道旁。留下是死,离开也是死,还不如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奢望能有一条生路。
郁之在驿站一处破亭子上等人,等了一天,才遇到一户大户人家打算前往河东郡投奔亲戚。河东郡邻近洛阳。
这户人家有老有小,老的白发苍苍,小的还躺母亲怀里,另有两位壮年男子,手里都持着兵器。老翁被扶上凉亭休息,妇人走累了抱着孩子坐在石阶上,另有位少年前去打来井水,烧茶给家人喝。
老翁模样四五十岁光景,看起来似乎有病,虚弱地靠着长子,嘴里念念有词,但郁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郁之跟打水的少年交谈,得知他们姓刘,要前往河东郡。
在洛阳长大的郁之,对河东郡并不陌生,这户人家,也就是他要等的人了。
“我也要前往洛阳,想找些人结伴,在这里等了一天了。”郁之听了少年的话,十分激动。
少年将郁之打量了一遍,觉得不像个坏人,便带郁之去见他爹──那位病奄奄的老翁。
老翁问了郁之的身份,郁之只说家住洛阳,洛阳沦陷时没胡,现在想回洛阳去看看家里还有人没有。
由於郁之模样斯文,年纪也不大,又是独自一人,这户刘姓人家便也同意了让郁之跟随。
这户人家仅有辆马车,给老翁和三个小娃娃坐,另有两匹马,托着两位年轻妇人,由两位汉子牵着,与郁之年龄相仿的少年应该是老翁的幼子,他和小妹没马没车,徒步行走,小妹手里还牵着个十来岁的男娃。
少年名叫刘敏,十七岁,大郁之一岁,他小妹叫刘翠,十四岁,她牵的孩子叫刘东,是她大哥的儿子。
郁之用自己的马托了刘东与刘翠,与少年并肩行走,一路交谈,倒也不寂寥。听刘敏说,他们原先住的地方,秋日里就闹蝗灾,熬过秋季,冬日越发艰难,郡里饥荒,盗贼出没,抢财物杀人的都有,想着留那里也不是办法,这才决定回河东郡去,他们原籍在那里,那里有帮亲戚挚交。
刘敏对自己的家事并不保留,他话多,虽然一家人都显得心事重重,他倒是颇为乐观。
走了段路,天黑了,好在路途上有村子,也有了处安歇之所。
夜里,郁之和刘敏,刘东一起睡一张床,房间里还挤了刘家的其余男子,妇人们睡在隔壁。按说走了一天,大家肯定很累,但刘家男子似乎有些警惕,并没熟睡。
入宿的是户农家,太平世道里,平头百姓安心生活,不会心生歹意,但这是乱糟糟的世道,即使圣贤在世,也没办法禁止没活路的人们铤而走险,干些杀人劫财的事情。
郁之的心思不在这里,倒是不怕睡熟了,被人下黑手,他怕死,但睡梦中死去又是一回事了。他睡不下,在於他想着李珝,想着那支大军不知道此时抵达了哪里,又在哪里驻紮。
郁之不清楚自己跟着这些人离开是对是错,他只知道他不能留在冀州,不能为了李珝留在冀州,他想念他的家人,爹娘,兄长,妹妹,还有侄子,他想回去,即使他忘不了李珝。
闭上眼,想着李珝从背后拥抱他的情景,那样的感触,他一直记得很清晰。
李珝,你现在在哪里呢?
睡梦里,李珝骑着马,手里执着柄双刃矛,被一群胡骑围堵,他一身的血,斩杀了一个又一个敌人,但却无法突围,他似乎在嘶喊,他身上,脸上都是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马槊交织成一片,一一挥舞而来,李珝疲以奔命的抵挡,却抵挡不及,第一刃刺中了他的肩头,第二刃,第三刃。。。。。。
“李珝!”郁之嘶喊,人已从睡梦中惊醒。
“你喊了好几遍这个名字了,是不是做噩梦了?推你,你都不醒。”刘敏人坐在床沿不解地看向郁之。
此时天已经微亮,同房间的其余人都起床了。
郁之恍惚地抬手抱住自己的头,手在激烈颤抖,心里默念:这是个梦,这只是个梦,不是真的,这只是个梦。
“你没事吧?”刘敏握住郁之抖动的手,郁之仍陷於惊恐之中,没有任何回应。
这不是个吉利的梦,这个梦也可能成为事实,因为李珝正在打仗。
刘家人很快又上了路,郁之仍和刘敏在一起,一路刘敏话仍很多,但郁之都没怎么回应,倒是马背上的刘翠觉察郁之的不对劲,贴着刘敏的耳朵,轻声问郁之是不是生病了,脸上没血色。
“他做噩梦了,可能是吓的。”刘敏低声回答。
“你怎么不关心下你三哥是不是累了,把那马换我乘下。”刘敏戏弄小妹,他大概是猜到郁之人长得清秀,人又和善,他家妹子对郁之有爱慕心,才这么关心郁之。
刘翠红了脸,气得一整天不跟刘敏说话。
对於刘敏与刘翠的交谈,郁之并没听入耳,他整个人,从起床后就显得恍惚,心揪着,眉头也舒展不开,但脚步还在迈进,他得回洛阳,回长安,他已经上路了,他没有选择,决定南下时,他就已想到这辈子可能再没机会见到李珝,李珝是生是死,他也不可能知道。
至少,此时郁之是这样想的。
半个月后,刘家人正高兴他们安然行走了这么些时日时,突然获知前方的道路被战火截断,胡兵与晋兵交战,打得正激烈。这样就没办法上路了,只得等,等了又是十余日,前方战火未停歇,后头大批流民涌来,都说乞活军被羯兵打败,连乞活军大帅也被杀了,有人也称路途上还遇到这支打了败仗的乞活军的军队,带着家眷,往某某方向去了。
郁之一时慌了,揪住说遇到乞活军的人问大军往哪去,对方被郁之模样吓到,指着东面说:
“那里,谁知道他们要上哪去。”
“你是什么时候遇到?”郁之追问。
“两天前,小兄弟,你快扯烂我领子了。”流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