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2)

南渡 巫羽 4319 字 1个月前

“你这样捆不行,动两下布条就松了。”李珝握住郁之拉扯布条的手,制止了郁之的动作,打算自己缠系。

“李珝,很疼吧?”郁之没松手,他低着头,说话声音不大。

上身赤裸的李珝,郁之以前曾见过一回,那时候就留意到李珝上身有些浅浅的伤痕,有的还很长,显然都是旧伤,而这回,李珝身上的伤痕又多了起来,而且大多都很深,让郁之看得毛骨悚然。

怕疼,怕死,这都是人的天性,李珝肯定也不例外,他只是习惯了,也麻木了吧。

李珝听了郁之的话,愣了会,因为他不确定郁之在说什么,不过琢磨了下也听懂了。李珝并不是个呆板的人,也不冲钝,他能明白郁之没正视过人体上留下的刀枪伤痕──战场上很多死屍身上有,估计郁之也不敢看,接受不了。

“早疼过了,你手脚麻利点,捆紧就行。”李珝放开了握住郁之的手,让郁之继续干活,郁之抖着手将布条缠紧,勒好,打结,虽然李珝一句疼也没喊过,但郁之真得觉得很疼,就仿佛在勒着自己的伤口。

将李珝上身的伤口都换了药,重新包紮好后,郁之蹲下身要给李珝的脚伤换药,李珝将郁之拦住,说:“我自己来。”

“你腹侧也有伤,弯身会牵动伤口。”郁之坚持,他蹲在地上,将李珝的靴子脱了,把褌脚拉起,见到包紮的伤口,再将脏布条解开,重新上药包紮。

等李珝换好药,百石和阿良已经去睡了,郁之将床席铺好,想扶下李珝,被李珝拒绝了,李珝身上有伤,倒也不至於行动多不便,照走照弯身,钻进被窝,还挪了下位,给郁之个躺的地方。

郁之将灯熄了,小心翼翼挨着李珝躺下,脸侧向李珝的肩头,贴靠李珝的肩膀,李珝动了下,将被郁之压住的手臂抽出,将侧向他的郁之搂住。

“李珝,前些天,我曾做梦梦见你被胡骑围困。”郁之压低声音,怕吵到百石和阿良。

“然后就听到了乞活军兵败的消息,当时就担心你是不是出事了。”虽然李珝没有搭腔,但郁之仍继续说,就像在自言自语。

“我被胡骑围困的次数多了。”李珝终於搭腔,口吻显得淡漠,但他接下去说的话,就有些情绪在里边了。

“我不是说你必须回去吗?你也答应了,你就为了一个梦赶回来?”

“我是真的回不去。”郁之听得出李珝话语里的不快,轻声辩护。

“我保护不了你,在战场上我只能顾自己。”李珝或许很不高兴郁之回来找他也不一定,因为郁之放弃了回去的机会,冀州一旦全部落入胡人之手,想离开这里逃回长安,将会十分艰难。

“你要我回去,可是我也可能走不及洛阳就被流寇杀了,甚至病死饿死,反正都是死,在这里我反而觉得不那么孤独,痛苦。”郁之心里不想离开,不只因为他想呆李珝身边,也因为他觉得自己走不回洛阳或长安,道路漫漫,一路的劫难与惊险,再说他又缺盘缠也无武艺,这对他而言太难了。

“别乱说,你死不了。”李珝有些忌讳郁之说这个字眼。

“算了,等军队到了陈留屯聚,你就在那里种田好了,如果哪天连陈留都被打下,再说了。”李珝不可能让郁之贯甲上战场,他只会让郁之呆后方,对郁之这样的人而言,一上战场,必然被敌人一刀砍掉脑袋。

“要真是这样,长安还能保住吗?胡人如果真的这么强盛的话?”郁之其实有时候也会想,洛阳都能被攻下,长安也有可能,晋皇帝被胡人给俘虏杀害了,这些胡人如果有机会再攻破都城,又怎么可能不会再杀皇帝杀百官杀士庶呢?

哪里才是安乐之所,国家到今日这步田地,还有哪里是太平的。

“在长安的话,要南渡也比在冀州方便,放心,这天下不会真的没有一处立锥之地。”李珝安抚郁之。

“你这样说,又为什么不肯离开北地?”郁之不认为李珝喜欢在刀尖上生活,李珝肯定也渴望过安宁的生活。

“我熟悉这里,就像你熟悉洛阳一样。”李珝没有说出他真正的理由,但这个也确实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对李珝而言,他不信任晋庭,也不信那群只会清谈,奢侈,懦弱无能却又冷血的士族们能搞出什么把戏,家国早毁了,在十余年前,那个智障的皇帝登基之时,就已经毁了,让他还能指望什么呢。

“李珝,洛阳,也是你的故乡啊。”郁之感到心疼,他不知道当年李珝被送往并州时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无法想像。

孩童时代,他认识李珝,虽然只有几面之缘,那时的那个李珝对他而言印象很单薄,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今日,这样和自己躺在一起的李珝,却让他那么的在乎。

人的境遇真是很微妙,如果没有八王之乱,胡夷暴起,洛阳沦陷,那么他们也许还是两个生活在洛阳,过着富裕生活,毫无相干的人。

李珝没再说什么话,他揽着郁之入睡,他没有告诉郁之,他其实也做过一个梦,就在大军出动后,行军的路途上,李珝梦见郁之孤身一人,孤苦无助,漫无边际的在死寂的荒野里行走,忍受饥渴,并最终疲惫不堪的倒下,那时李珝感到懊悔。

如果哪天,这人在北地真的无法生活下去,而我还活着,那么,便送他回中原,如果那时中原再无一片土地,那么就送他到长江边,目送他登上渡船吧。

对李珝而言,他其实也有在乎的人,即使家人早就没了,但这怀里的人,他想保护,让他好好活下去,少吃点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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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多日,李珝上身的伤好了七八成,比较难康复的是小腿腹上的贯穿伤,走路问题已不大,只是要跑动起来还很困难,好在有马,能代步。

自从上次那一仗,李珝在先锋队里很有名望,他作战英勇,即使战败,也不会自顾逃亡,杀敌时的身影,总让人觉得很疯狂,之所以是疯狂,在於他能以一挡十,而且即使被百骑围击,他也能突围成功──虽然丢了半条命。

对於李珝拥有这样的能力,百石以往就曾困惑过,问过李珝他师从何人,难道还是常山赵子龙之类的作古人物,这自然是玩笑话。李珝倒是说过,他在幽并冀三州流窜了好几年,一直在和人打仗,为了活命,自然要学些保命的本领。

百石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他自己参与的战斗次数难以数清,身上伤痕比李珝还多,但独自一人被以几十计的羯骑围困时,他没把握能活着脱身。

李珝必然有过不寻常的经历,也许李珝打小就有练过,这是百石的想法,但百石并不知道李珝在十三岁前,手里一直拿的是笔而不是刀,甚至不知道,李珝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之子。

李珝确实有过不寻常的经历,当年,他被送往并州时,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身无分文,那时杂夷也好,羯人也好,汉人也罢,都有不少流寇队伍,李珝加入过这些人,在他未到十六岁全丁之龄时,他已经将打斗杀人当家常便饭,李珝马上冲杀的本事,便是在那些年头里学会。

成年后,李珝与这些流寇散伙,倒不是因为分赃不均,而是打小父亲的教诲,李珝还记得一些,杀害无辜,罪不可恕,也就是为了谋生路而已,倒不如为人守坞堡,为人打仗来得有意思。

想来,在刀刃上过日子的李珝,对於死很淡薄,他的英勇不是来源於恐惧,而是来源於冷漠。

又是一日清晨,紮营的队伍没有收拾上路,因为前日有队晋使节前来,与乞活军统帅有要事商议,还在营中。

李珝起床后,检查身上的伤,觉得癒合得不错,去练下靶,也不至於将伤口扯裂了。李珝取弓时,郁之醒了,看着李珝的动作,郁之自然知道李珝想干什么,便说:“李珝,你不是要教我使马槊吗?”

虽然郁之实在很没有练武的才能,但李珝还是没放弃对郁之的锻炼,学点武艺保身,比什么都强。

“你昨天从马上摔下,额头都磕伤了,还想练?”李珝回身看郁之,郁之额头上的伤痕明显,所幸口子不深,痊癒后应该不会留巴痕。

“我没事。”郁之难苦日子过久了,皮也有些厚实。

“今天不用上路,你多睡会,学东西也不差这么一两天。”李珝走到郁之身边坐下,检查郁之额头的伤口。

“李珝,你不要去练弓,你上身的伤还没好彻底,刀口都那么深,再扯伤,会出血的。”郁之的手抚住李珝的胸口,他不希望李珝再受点伤,每日都是他帮李珝伤口上药包紮,他不想再看到李珝受伤,伤口血淋淋的样子。

舞弄几下马槊倒是不要紧,拉弓需要大力气,一不小心就能将手臂与上身的旧伤扯开。

“你近来不是在读《神农本草经》,要怕我受伤,就去摘点草药,你额头上的伤也要上药才好得快。”李珝说话时还用手背轻蹭了下郁之的脸,随后他起身离开,手里还是提了弓箭。

郁之看着李珝离开,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颊,李珝手碰过的地方,似乎会发烫。李珝有时会自然而然的去碰触郁之,都是些小动作,估计李珝也没意识到他有这样的行为,倒是郁之,会很在意。

《神农本草经》这套书,郁之带身上很久了,以前总是没细读,进来夜里无事或是白日休息时,郁之会拿起来阅读。究其原因,大概在於李珝这次伤得这么重,而军中大夫缺乏,根本没有大夫照料李珝的伤口,就第一次给些药,就再没出现过。

李珝走后,郁之也起身穿好衣服,带了书,打算去外头寻些草药,药书里有药草的图录。

在去辨认药草前,郁之先去看李珝练靶,李珝弓技不错,只是他曾说过鲜卑兵骑射极其厉害,他交手过,完全处於劣势。

将弓拉圆,再啪一声将箭矢飞射出去,这个动作,需要很大的臂力去完成,看李珝捻箭一支支的飞射,郁之直觉自己的手臂吃疼。

这人一身的伤,就不能好好休养几天吗?

郁之正在纳闷,并没觉察身后有个士人打扮的男子朝他走来,这年轻男子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冲疑,他走至郁之身侧,嘴里呢喃着:“徐郁之?”

郁之听到身旁有脚步声,回头与年轻男子打了个照面,顿时一脸的惊愕。

昨日有几位晋使节前来,与乞活军拥护的新大帅交好,晋庭与乞活军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自从胡人暴起后,与朝廷打过仗的乞活军,甚至在匈奴部刘氏攻打洛阳时帅众前去救京师,洛阳沦陷后,也时常援救被胡人攻打的州郡。

按说,昨日有晋使节前来,郁之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这几位使节中,其中一人竟是他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