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洛阳沦陷时,正是六月,城里饥谨,人相食,官员们也逃得七七八八,这朝廷,早已名存实亡。
到此时,还呆在洛阳城里的人,其实都只是在等敌兵杀进来,这包括晋帝。
郁之的爹先前没有逃跑,也没让家人逃离,在仓皇之中逃往哪去也是个问题,何况皇帝不还在这里呢。
於是胡人刘曜带兵进京,还留下的大臣携家带口,追随晋帝及王公宗室们逃跑,本来想要逃去长安,却被刘曜的军队半路追上,这一追,敌兵将逃亡的这几万人一番乱砍乱杀,洗劫财物。
胡兵追上时,敏之让郁之带家人跑,他返回去寻找一直护送着晋帝的父亲,郁之当时只有十三岁,让他背负跑不动的娘亲与照顾柔弱的嫂子,他无能为力,便死活不肯让兄长离开,拽住了兄长说自己去找,找到他们的爹,就拉敏之回来。敏之那时候,已经没了主见,也没来得及拦住郁之,郁之就朝反方向跑去。此时,由於胡兵在后头大开杀戒,后方的人哭喊着拼命往前涌,前方的人则不要命的疯狂奔跑,被奔跑而来的人撞了几次,敏之就找不到郁之的踪迹,再回头看身边的娘亲与妻子,也无法顾及那么多,只得背起娘亲,拽着妻子奔跑。
郁之往回冲,不时被逃跑的人推撞,几次被撞倒在地,他心里只念叨着要找到爹,找到皇帝的乘坐的龙辇,屡次从地上爬起,不顾一切的往前跑。一开始郁之没有见到胡兵,只见到四处嚎叫逃散的人,当他看到时已经冲了,胡人在大开杀戒,身旁一个个被杀人的血溅了他一身。
郁之长这么大从没亲眼见过杀人,更何况是这样的杀戮,他吓傻了,也忘了跑,杀红眼的敌人,很快就将愣住的郁之砍倒,受了伤,郁之惶恐地跪坐在地上,护住伤口,眼里满是恐慌,眼见对方又要举刀落下,郁之明知无望,仍失声哭喊他哥敏之的名字。
他那时候还太年幼,他是那么的恐惧,他并不知道在三年后,他面对屠刀,仍还是只会恐惧地哭喊。
如果不是要杀郁之的敌兵被身后反抗的人刺了一刀的话,郁之在此时就已经死了,倒在那堆屍体之上。
追杀郁之的敌兵回身去杀反抗者,郁之听着四周嘶杀声与嘶心的哭喊声,再也不敢起身,只是抱住头伏在死屍身上。
这是场可怕的杀戮,被杀的人大多手无寸铁,只能哭喊着,无助的被杀死,他们的屍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绵延一路,血流成河。
郁之没有死,他只是被抓走了,同时被抓走的还有晋帝和几位幸存的官员与宗室子弟。
在被抓走的成员中,郁之没有找到他的父亲,而后来他也没有与这些人呆在一起,反倒被充当奴仆分给了一位胡人将领。
敌兵追杀了逃难的官员王公宗室后,就放火焚烧了宫殿庙宇,淩辱晋帝的妃后,火焰燃烧之下,是女人的哭喊,嘶号声,此时,整个洛阳,陷入一片地狱之中。
在后来兄长敏之的讲述下,郁之才知道其实他爹护着晋帝被杀,就倒在龙辇下,他爹花白的胡子上沾染了血迹,大片胸襟都被血染红了。敏之后来曾去收屍并殓葬,但因为匆忙,只是简陋的掩埋,种了棵树做为标记。
三年了,那树不知道长得怎样,那墓也不知道是否还在。
由於没有找到郁之的屍体,当时认为也可能死屍太多,没能辨认出,敏之一直以为郁之早已经死了。他这样想并不奇怪,毕竟在那种情况下,不是活着逃了,大多是死掉了。
根据敏之的讲述,娘亲在他们逃亡的路途上便病死了,丈夫惨死,幼子又生死不明,让她极为痛苦,再加上路途颠簸,先是染病,后来就吃不下东西,最后便就这样去世了。
“娘亲葬哪里?”郁之很平静地问他的兄长。当敏之告诉他爹娘全没了的时候,郁之痛哭了很久,到此时也已恢复了平静。
“城外,我们用车载着来,就盖了张席子,不希望日后找不到埋那里了。”
敏之说的“我们”,是指家族里边的其他男子,当时遇到敌兵一起逃的时候,虽然大伙都逃散了,但后来又聚到一起。
“哥,在哪?你带我去。”郁之抓住兄长的手臂,一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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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珝所跟随的那支乞活军队於抵达了陈留,在陈留屯聚,陈留是乞活军的主要屯聚地,来到这里,面对初春种下的禾苗,冒着炊烟的房屋,解下戎装,泡泡发酸的双腿,舒服的躺在木床之上,感觉整个人又活过来了。
抵达陈留,李珝身上的伤也好得彻底,这得益以路途上没有遇到成规模的敌军攻击,没有在李珝身上多添几道伤痕。
在陈留居住这段时日,李珝和百石等人住一起,没仗打的日子,每日不是是锻炼骑射马术,就是下田耕种。李珝这人不喜欢种田,他更喜欢冶炼,时常呆冶炼作坊里锻炼兵器。
在这里,李珝仍旧很受年轻女子爱慕,总有些姑娘会站在练兵场上偷偷看他,看他一人击败围击的其他骑兵,看他练兵。连百石都觉得有意思,问过李珝怎么不考虑成家的事?
很多年前,李珝就没考虑成家问题,原因很简单,在这乱世里,自己活命都很麻烦了,还要拖家带子的活着,那实在太艰难。
可是仍旧有给李珝烧饭的女子,也仍旧有给李珝送饭的女子,这都是些良家女子。上次李珝送铜镜的那位,便也是位良家女子,可以说自从这位女子死后,李珝再不曾碰任何良家闺女。虽然对那女人没有任何感情,但是每每想到她死时的模样,李珝总会有内疚感。
以往总是没有忌讳,但如果只是为求一时欢娱,也有其他女子可以选择。因为各种缘故失去家人,丈夫,无处托身的流民女子,总是很多,她们在乱世里求生存,委身於他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李珝很熟悉这些过着艰难生活的人,无论是打仗的农民,还是求衣食宿处的女子。
李珝很年轻,精力充沛,他也有正常情欲,他偶尔会在这些女人的住处留宿,虽然不频繁,但毕竟发生过。
这样的交欢与情爱什么的并无牵连,只是为求肉体的欢愉,这也是以往李珝做过的。
但有日清晨,躺怀里的女子问李珝谁叫郁之。
“你昨夜一直喊这个名字。”
女子很是狐疑,在她听来这像个男子的名字。
李珝将结实的手臂从女人身腰缩回,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晨曦,并不说话。
他隐隐有印象,他似乎喊了这么个名字。
他总是能坐怀不乱的将郁之搂入怀中,那时候他似乎真的没有杂念,但其实是有的,他心底压抑着一种见不得光的欲念,这种欲念在郁之在时一直被压制,直到现在与那深切的思念之情一起被释放。
他该是回到了长安吧,和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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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安,郁之的平静生活并没过多久,匈奴伪帝刘曜和羯人统帅石勒兵分两路,不断攻城掠地,晋兵节节败退,已是屡战屡败。
五月,长安城内不时传来兵败的消息,平头百姓大多不清楚大局,也没有恐慌,感到慌心的是朝中的大臣,他们了解战况,早已力不从心。
郁之的兄长敏之是散骑常侍,陪伴晋帝左右,是这位少年皇帝的心腹,私下里与晋帝并没有君臣之别。每每前方兵败消息传来,敏之都十分忧虑,每次他从朝中返回,一见他紧锁眉头的模样,就知道前方战事又失利了。
敏之的担虑,郁之无法分担,也没有人能分担,到了六月,敏之的担虑变成了焦心,因为蝗灾四起,长安城内已经缺粮,而渭北城池也一再被攻陷,形式已经极为严峻。
不谈战事,仅是六月蝗灾,就已意味着饥荒的到来,因为秋收将无粮可收。
一天夜里,郁之在书房里读书,厅室里有交谈的声音,出来后才知道是他妹子过来了。
郁之的妹婿并不在朝中当职,但家世也不一般,是以往洛阳旧京的显贵,只是到长安后,整个家族都选择了避世,并无一人在朝中当官。
郁之进厅室,见到兄长与他妹子丹青在谈着什么,也不清楚丹青是什么时候过来。
“郁之,你过来。” 敏之见郁之站门口,便对郁之招手。
抵达长安,郁之就见过他妹子丹青,但妹子毕竟已嫁人,也不能常回娘家,今天无声无息的来了,倒有些意外。
“二哥,你劝下大哥吧。” 丹青见郁之过来,开口竟是这么一句话。
“妹妹,我在朝中当职,国家有难,不能不尽职。” 敏之制止丹青再说下去。
郁之此时也有些明白了,他妹子可能是来劝他大哥离开长安,因为长安城内,已有些家族未雨绸缪,收拾财物,带上家人离去。
“那阿恺呢?” 丹青说的阿恺是敏之的七岁儿子。
“二哥吃那么多苦,大哥也不忍心吧。” 丹青又指着郁之。
敏之很痛苦地抱着头,无法回答。他不是没想过那些事情,没有人该再受那样的苦,洛阳沦陷时的惨烈,他还清晰记得,别说郁之,就是丹青,当初慌乱之中,她一人跟着叔父一家出逃,后来也是在长安才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生死茫茫的离乱之苦,敏之自然不想再经历。
“我并没有吃多少苦。” 郁之不希望他妹子这样逼迫他的兄长。
“妹妹,顾家什么时候上路。” 敏之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抬头问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