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沈顾容的记忆中,第一次看见违背自己平生所认知一切的画面。
他的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烈大火, 断绝了他的所有生路。
他的前方, 则是超乎他认知的修士与鬼修之战。
先生一袭青衣,手持竹篪, 足尖点在河面上, 面如沉水,一招一式全是凌厉的杀招;而那水鬼仿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河中的水裹着花灯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仿佛落了一场大雨。
而那花灯落地后, 火苗竟然没有半分晃动,依然灼灼燃烧着。
沈顾容死死抱着沈夕雾, 沈夕雾还在闭着眼睛,听到耳畔那陌生的声音,害怕地说:“哥哥, 我能睁开眼睛了吗?”
沈顾容脸色惨白, 嘴唇都在发抖,闻言呆了半天,才点点头。
“好。”
沈夕雾这才张开眼睛扑到他怀里,哽咽着道:“哥哥我害怕,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沈顾容茫然地看着她, 耳畔回想起方才先生的那句话。
“他们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
死了?
沈顾容耳畔一声剧烈的嗡响。
他活了十六年, 这一生见过最猛烈的雷鸣也比不上此时耳畔声响的万分之一。
心口仿佛空了一块,寒风从后心拂过,穿过身体再从心口刮过来, 冷风灌进四肢百骸。
他想要拚命说服自己这是做梦,但梦里哪有这么真切的实感,夕雾的手还在死死抱着他,仿佛自己是他唯一的依靠。
而他……也真的只是妹妹最后的依靠了。
沈顾容突然诡异地平静下来,他一直在发抖的身体突然就不再颤动,他方才在拚命地说服自己不要相信现在发生的一切,但现在却是在说服自己快些接受这一切。
快一点接受,慢一点崩溃。
他握着沈夕雾的手,仿佛在握着最后一丝理智。
他现在不能疯,不能逃避,因为他还要护着沈夕雾。
若是连他也死了,那夕雾更是没人护着了。
沈顾容强行将自己的恐惧悲伤压在心里,本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的事,在那一瞬间竟然神奇地做到了。
沈顾容面无表情地抱着沈夕雾,水鬼甩起的水渍将他浑身上下全都打湿了,他胡乱抚了抚贴在脸颊的黑发,抱着夕雾躲在了一旁的桥洞下。
经常在天桥下的说书先生此时已经面目全非地倒在河边,半个身子都在河里,黑色的血染红了一片河水。
沈顾容强行忍住呕吐,抱着夕雾寻了处极其黑暗的地方躲了进去。
先生依然在和那只水鬼过招,而整个回溏城也逐渐没了动静,只有那烈火灼灼燃烧的声音响彻耳畔,且夹杂着……野兽似的低吼。
沈顾容猛地掩住了沈夕雾的耳朵。
沈夕雾很乖,大概知道了什么,连呼吸都屏住了,全身心地信赖着兄长。
沈顾容放轻呼吸,耳畔缓缓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声音很快从头顶响起,沈顾容微微抬头,发觉头顶的桥都在微弱地颤动。
他不敢出去,因为不能确定外面的到底是人是鬼。
满城已是这般惨状,他不敢对这个世界再抱有任何天真的想法。
果不其然,那从桥上走过的东西很快就走了过去,它似乎是嗅到了人的气息,脚步一点点朝着桥洞出移过来。
当沈顾容看到那疫鬼的模样,呼吸险些都停止了。
疫鬼满脸红痕,瞧着好像是大片大片的胎记,但它面容实在是太过丑陋,獠牙大张,鬼瞳森然,哪怕沈顾容已经将自己彻底躲在了黑暗中,还是被它一眼看到了。
沈顾容本来还觉得自己隐藏着很好的想法,顿时变得可笑起来。
他一下从桥洞跳了起来,抱着夕雾就往前跑。
那疫鬼眼睛眨都不眨地跟了上来,它的双腿似乎还带着镣铐,一走便会发出沉重的铁链相撞的声音,跟在身后,听着声音分外渗人。
不过也多亏了镣铐,疫鬼走路十分缓慢。
沈顾容趁着机会沿着河边,飞快跑到了护城河。
他记得那里有一条通往城外的羊肠小路,之前他为了逃避抄书的责罚,和狐朋狗友偷偷地顺着这条小道跑出去城玩过。
沈顾容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控制自己的情绪足够冷静了,但跑着跑着,脸上还是布满了泪痕。
他面无表情地流着泪,牵着夕雾快步跑向那石头垒成的羊肠小道。
虽说是小道,但实际上就是在水面上每隔几步垫几块石头罢了,连路都算不上。
护城河河流湍急,河水从脚底穿过去,仿佛能将脚底的石头给冲散。
沈顾容抱着夕雾踏上去,但才刚走到一半,脚底下的石头大概是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猛地一滑,沈顾容瞳孔一缩,千钧一发之际用尽全力将沈夕雾扔到下一块石头上,整个身子轰然落到了湍急的河水中。
沈夕雾尖叫一声:“哥哥!”
沈顾容整个人都浸入河水中,还未开春的河水冰冷彻骨,他只通一点水性,挣扎着不想让自己被水淹死,但那河水实在是太过急促,加上接连撞在河里的石头上,将他撞得浑身剧痛,仓促间喝了不知道多少水。
也不知挣扎了多久,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将他从冰冷的河水里拎了出来。
沈顾容此时已经奄奄一息,险些淹死。
他气若游丝,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死死抓着那人的手臂,艰难道:“夕雾……”
救他的人正是先生。
先生握着他的手,也不知做了什么,沈顾容剧痛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温柔抚摸过一般,那困乏无力的感觉也转瞬消失不见。
他眨了眨湿润的羽睫,讷讷道:“先生?”
先生将他扶了起来,低声道:“我不能插手三界因果之事,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