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见到对方居然能够看到自己， 叶迦也是一愣。

在那瞬间，身边的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干裂的大地， 失色的苍穹，一切都在化成虚无的粉末，犹如毁灭一切的龙卷风在整个世界中肆虐， 凡是被触碰到的都随之灰飞烟灭。

只有远处显现出一个血色的漩涡，内里涌动着猩红的波涛， 成为了破碎天地间唯一永恒不变的存在。

——将它拽出去。

全知之眼的话再一次在叶迦的耳际响起。

叶迦顿时福至心灵，他低下头， 伸手拽住身边小男孩的胳膊，简短地说道︰“走！”

嵇玄被硬生生从地面上拉扯起来， 他也不知道挣扎，只是傻愣愣地望着对方，一双猩红色的眼瞳没有聚焦，视线死死地胶着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直到自己怀中的屍体从膝盖上落下， 小男孩稚嫩的脸上才显现出一丝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慌张地低下头向着怀中看去，但是青年惨白沾血的屍身却伴随着呼啸的狂风化作尘埃，无数碎片从他的指间流泄下来，被卷到旋风的中央。

“……不。”小男孩呢喃着， 声音嘶哑， 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声音。

叶迦感到自己的手上传来抗拒的拉扯力，他低下头，正好看到对方正伸手绝望地捞着空气中屍身的残片。

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来︰“喂！”

小男孩的动作微微一滞，茫茫然地扭头地看向叶迦， 就像是凄惶的困兽，手掌还停在半空中，从头到脚都在打着哆嗦。

虽然早就知道对方的真实面目，但是……

叶迦道︰“阿玄。”

小男孩猛地僵住了，就像是被重物当头砸下，他难以置信地，小心翼翼地喊道︰

“……哥，哥哥？”

“嗯。”叶迦垂下眼，密密匝匝的睫毛盖住眼眸，显得居然有点温存。

下一秒，那双惶惶然的眼楮里亮起了神采，就像是暗无天日的深渊底亮起的微弱的火光。

身体周围的一切都在加速崩塌，头顶的天空渐渐显现出血池的模样，那些残缺的断肢翻滚着，撞击着两个空间之间的屏障，细密的裂纹延展开来，脚下发出“轰隆”的声响，巨石崩塌，落入深渊之中。

眼看这里就要被吞没。

叶迦弯下腰，一把将小男孩抄了起来，他提高声音，盖过呼啸着的狂风︰“抱紧我！”

嵇玄愣怔地扭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青年。

对方的侧脸线条苍白流畅，眼眸微抬，琉璃般的浅色双眸紧紧地望着远方，削薄的唇紧抿着，被拉直成一条紧绷的弧线，唇线好似被拽至极限的弓弦，那种一往无前的沉着决心沉淀在眉眼间，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拦他的脚步。

他缓缓地张开双臂，轻轻地环住对方的脖颈，然后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收紧，好似重新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嵇玄将脸埋在青年的颈窝处，汲取着对方胸膛上温热的暖意。

叶迦扭头扫了眼对方，抿了抿唇，眸色微闪。

——算了。

反正现在的场景也不是真的。

叶迦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对方纤细的脊背，然后纵身向着远处的血色漩涡跳去。

他的身形轻盈，脚下轻点在塌陷坠落的石面之上，在坠落的前一秒接力腾空，犹如一只习惯於在山涧峭壁上腾跃的羚羊，轻巧地越过下方的万丈深渊。

那血色的漩涡近在眼前。

叶迦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指尖向着前方的泥沼中探去——

在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他感到一阵无法抗拒的拉力从前方的漩涡中传来，将他猛地拽了进去！

头晕目眩，头昏脑胀。

叶迦猛地被摔到了平地之上，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才停了下来。

他重重地咳嗽几声，抬起头。

身边是熟悉的白骨城堡和骨质地面，而怀中的小男孩已经消失不见。

叶迦转身向着自己的身后看去——原先翻滚着的血池在以极其飞快的速度向下沉去，下方的屍体发出尖利的惨叫，但却随之以飞快的速度蒸发消亡。

正在这时，他的口袋中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哇哦，”那块淡绿色的石头被叶迦从口袋中掏了出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赞美道︰“看来你成功了，真不可思议！”

它非有些惊讶︰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不借助我的帮助下解开谜题的，你很有前途嘛，年轻人。”

叶迦懒得听对方这些夸夸其谈的废话，直截了当地说︰“打住，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信息吗？”

“没有了！”全知之眼爽快地说︰“你还只剩最后一步就成功了！”

它说︰“你往窗外看。”

叶迦握住手中的淡绿色石块，向着窗口走去。

他看向外面的天空。

不知道何时，苍穹的颜色已经改变了，大地也在缓慢地震动着，原先遍布地面的白骨被某种不可抗力折损粉碎，逐渐被渗血的泥土所取代，远处的某个方向，巨大料峭的岩峰从地面之下缓缓升起。

就像是先前空间内的画面逐渐入侵了这个世界。

全知之眼的声音从叶迦的掌心内传来︰“现在，封印已经解除了，那只厉鬼也终於能够读取到你家那口子内心深处最皱真实的恐惧，她的能力开始奏效了……”

叶迦打断它，冷冷地说︰“他不是我家那口子。”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全知之眼有些不耐烦︰“你听不听了？”

叶迦︰“……你说。”

全知之眼︰“你现在只需要把他从这扇门内拖出去，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叶迦点点头，迈步向外走去。

掌心中的全知之眼还在叽叽喳喳地说︰“反正现在对你已经没有难度了，你家……嵇玄现在大概率已经丧失行动能力了……”

叶迦的步伐一停。

“你不是全知全视吗？”他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会用大概率这个词？”

“咳咳……”全知之眼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这个，这不是，这个世界的异化停止了嘛……”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叶迦皱着眉头，低头看向手中的石头，他眸光微凝，问︰

“丧失行动能力？为什么？”

在经过漫长的拉扯和吞噬之后，这里现在已经接近嵇玄的掌控鬼蜮了，纵使是外面的厉鬼终於能够掌握他真实的恐惧，只要在这里，他仍旧能够拥有绝对的优势，为什么会丧失行动能力？

全知之眼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狡猾︰

“你又为什么关心这个？”

它不紧不慢地说︰“反正，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不是吗？你现在就能可以把他带出去，立刻结束这扇门背后的世界，知不知道这个答案对你有什么意义呢？它不会改变现在的状况了。”

叶迦没回答。

他扭过头，若有所思的视线定定地落在背后的血池之上，缓缓地问道︰

“刚才我看到的那些画面是什么？”

全知之眼哼了一声︰“我不告诉你。”

叶迦陷入沉思。

——记忆吗？不可能。

后面那一段根本没有发生过。

所以，只有幻境才是最完美的解释。

从一开始，叶迦就把它当作幻境对待——嵇玄在自己真实的记忆之上建立出了他最恐惧的画面，然后再将它封印起来。

这听上去非常合理，也是最符合逻辑的。

但是，却总有一些疑点解释不通。

首先，当时的嵇玄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更不可能对“叶迦”这两个字做出反应……可身处其中的小男孩却能非常清楚地能将它和自己对应起来。

其次，他利用那个全知之眼扫过整个世界，只有嵇玄本人在发光。

如果说这只是幻境的话，这种现象为什么会出现？简直就跟……其他被困在门之后的玩家一样。

而且，嵇玄在看到自己出现之后的反应，未免有点太过真实。

叶迦不相信对方在制造幻境的时候能够预料到自己进入其中，并且做出对应的构造。

他愣怔了两秒，垂下眼眸，一字一顿地开口问︰

“你说，让我把它拽出来，那个它，指的究竟是什么？”

“看来我真的是小瞧你了。”全知之眼惊讶地说道︰“非常敏锐啊年轻人，居然这么快就能抓住重点。”

叶迦拧紧眉头︰“你说不说？”

全知之眼叹了口气︰“好好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告诉你倒也不是不可以。”

它说︰“外面这只女鬼的能力，可没有我先前说的那么简单，她的能力是直接作用在灵魂之上的，无论是厉鬼还是人类都一样，所以，即使把自己最恐惧的事物封存起来，强迫自己忘掉恐惧，也无法规避她的能力，准确来说，只要被她拉进着一扇扇小门，你就完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居然真的有人能够抵御住她的能力，甚至能够反过来从内部吞噬她……”

眼看全知之眼再次开始了感叹，话题逐渐跑偏，叶迦皱皱眉，及时打断对方︰

“说重点。”

“行行行。”全知之眼有些委屈︰“总之，你家这位用的办法，就是把那只女鬼即将要对他做的，提前亲自做一遍。”

这句话听上去有些拗口，但是，叶迦却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愣住了，甚至忘记反驳对方的用词。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全知之眼让自己把“它”拽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通过全知之眼看到对方灵魂发出的光亮……

因为幻境之中的，就是嵇玄本人。

或者说，是他的一部分。

他亲手打造了自己最深的恐惧，然后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放了进去，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一遍一遍地反复经历着相同的折磨。

这就是为什么那只厉鬼的能力对他毫无办法。

并不是因为嵇玄能够免疫对方的能力，而是他早已亲自对自己下了手，而且更狠更绝，更不留情。

全知之眼颇为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之前不是说了，他真是个狠人。”

叶迦垂下眼，长长的眼睫遮住眼底的神色。

手掌中的淡绿色石头继续絮絮叨叨︰“不过啊，这么做的后遗症很强，如果他计划行得通的话，即使发作，也是在你们离开之后了，但是现在很显然，封印提前解开，后遗症也提前出现了，所以我才会收，他现在大概率丧失了行动能力……”

它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再次塞回了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