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没有了拥有光明的可能,那就干脆一起沉沦。
纵然对方明显落于下风,但是在面对着那样的视线之时,母亲仍旧控制不住心底一突——本能告诉她,嵇玄说的句句非虚,而是对方心底真实的想法。
既然这样,那就不能留了。
母亲的表情狰狞了一瞬,她缓缓地抬起手,但是,还没有等她动作,某种怪异的危险感骤然袭来。
就像是刺骨的钢针紮入身体,带起一阵生理性的战栗。
劲风袭来。
母亲本能地向旁边一闪,但却并没有完全避开,那庞大的肉山在这一击之下,震颤,晃动,碎裂,那是纯然恐怖狂暴的力量,血肉飞溅。
由森白骨骼构成的怪物缓缓而来,巨大的山羊头颅上仍旧挂着碎肉,黑洞洞的眼眶深处,浮动着令人胆寒的血光。
是血蛊鱼。
母亲的表情森冷。
突然——
“喂!你们在这里聚会怎么能不喊我呢?”
不远处,一个肆意嚣张的声音响了起来。
熊熊燃烧的阴火在鬼群中炸开,灼烧的劈啪声和嘶吼声响彻云霄。
“BLAST!你给我留点啊!”少女不满的声音伴随着电锯的嗡嗡声响起:“你不知道我被关了多久,关节都要生锈了。”
“诶诶,你们两个,别那么莽撞。”男人无奈地说道。
下一秒,虫群的嗡嗡声响起,骤然变大的鬼脸蜈蚣跃入虫群中,转瞬间就碾死数只B级厉鬼。
影鬼苦哈哈地现身,一边吞掉了一只向自己攻过来的厉鬼,一边还不忘扭头跟自家老大解释:“这个,这个真的不是我不想阻拦,他们非说要回来……”
“砰——”
巨大的撞击声再次从头顶响起。
血蛊鱼摆动着尾巴,再次向着母亲冲去,张大的嘴撕咬住对方的肢体,任凭对方如何攻击都不放手。
在被甩开之后,即使身上的肋骨断裂,肢体脱落,但是血蛊鱼却仍旧不知疲惫地向前冲去,愤怒地撞击着眼前庞大的肉山。
——“砰”“砰”。
周遭一片黑暗死寂,只能听到隐约的撞击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怎么听都听不真切。
在晃。
就像是坠入晃动着的深海,整个世界都在随之微微震颤。
是什么……?
叶迦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紧接着,又是一阵撞击。
他睁开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
一层血浪将叶迦整个人包裹在其中,犹如一道幕布,忠心地守卫着它的主人。
这是……哪里?
叶迦的大脑冲缓地运作着。
砰!
又是一声。
他艰难地直起身,但是却毫无着力点,只能再次跌了回去。
“当”
什么东西落了出来。
叶迦探出手去摸索——那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玉石般温润的手感,其中有一个眼睛形状的孔洞。
他怔了怔。
“全知之眼”。
这个名词陡然在他的脑海中跃出。
叶迦捏着它,冰冷的石质触感沉甸甸地在手中坠着,混沌的头脑一点点地变得清醒。
他想起了在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事情。
所以……
叶迦环视了一圈眼前的黑暗。
他现在应该是,在母亲的身体里面。
叶迦无法召唤出自己的武器。
无论是镰刀,还是嵇玄赠与他的血浪,都无法召唤与使用。
只有眼前这一层血幕仍旧勉强存在,将外面无边骚动着的黑暗与叶迦隔绝。
……该如何才能离开这里呢?
石头冰冷的表面被他的皮肤温暖,坚硬的棱角硌在手掌中,带来隐隐的疼痛。
叶迦怔了一下。
他犹豫着,最终还是缓缓地抬起手,将全知之眼放在眼前。
面前的景象格外骇然,即使是叶迦都忍不住瞳孔紧缩,甚至有几秒忘记了呼吸。
那些黑色中……密密麻麻,全都是被母亲吃掉的灵魂,有人类,有厉鬼,或麻木,或痛苦,表情或惨叫,或凝固,一层层一重重地堆叠在一起,看不到开始或者尽头,犹如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而他就是漂浮於其中的唯一一架孤舟,可能下一秒就会被吞没。
叶迦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然后,他透过全知之眼,一点点地,认认真真地寻找着黑暗中任何一点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叶迦突然注意到,在黑暗深处的某个地方,透过来一点微弱的光亮。
•
人类与厉鬼混战在一起。
除了有经验的玩家之外,参战的还有普通的超自然管理局的成员,他们谨慎的地组成机动小队,利用道具,解决着那些落单的厉鬼。
每一个人的眼底都烧着熊熊的火焰,挣扎着,不止为了自己的求生,更是为了整个世界的未来。
空中。
母亲愤怒地注视着面前的血蛊鱼。
在她的背后,巨大的肢体张牙舞爪地蠕动,正在一点点地重新拼凑完全。
她阴恻恻地眯起双眼,定定地看向不远处的怪物。
血蛊鱼摆动着尾巴,微微低伏下脑袋,巨大的山羊角上闪烁着尖锐的光,然后再次直直地向着那仿佛无法动摇的肉山冲去——
嵇玄在战斗中瞥到,心下骤然一震,厉声道:
“别过去!”
但是已经晚了。
触手破空,角度刁钻精准,径直向着血蛊鱼核心的方向卷了过去!
•
幽深起伏的黑暗中。
叶迦向着那亮光传来的方向靠近。
那亮光非常黯淡,就像是狂风中即将被吹灭的蜡烛,或是湍急波涛上倒映着的微弱月光,似乎下一秒就能被周遭的黑暗彻底淹没。
但是却总是始终艰难地亮着,犹如某个支撑已久的执念,在一切都已然湮灭之后,仍旧固执地留存於世间。
越来越近了。
叶迦几乎已经能够勉强看到亮光的轮廓。
那……似乎是一个灵魂。
叶迦微微一怔。
他靠近过去,随着距离的缩短,那个灵魂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缕残魂。
虚弱,苍白,面容混沌,轮廓模糊。
但是,冥冥中,叶迦却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击中,好像有什么力量强迫他继续向前,继续靠近。
那缕残魂似乎也同样感知到了什么,冲钝而呆滞地抬起眼,向着叶迦的方向看了过来。
刹那间,叶迦如遭雷击,定定地呆在了原地。
他张了张嘴,但是,却没有任何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
……是你吗?
青年无法自抑地战栗了起来,从头到脚都在打着哆嗦。
脑海中仿佛混沌成了一片浆糊。
那张脸……轮廓模糊,几乎无法辨认出五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叶迦就是认出了对方——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是,那熟悉的气息却好像是烙印似的,被深深地烙进了灵魂深处,纵使他以为自己早已将其遗忘,但是在多年之后触碰,仍旧会带起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就像是被重新带回那天雷声大作的雨夜。
他浑身湿透,站在门前,哆嗦着向着黑暗的房间内看去。
“妈妈……”
叶迦的声音嘶哑,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声线。
他惊慌无措,小心翼翼,几乎带着点恐惧。
面前已然混沌,失去理智的残魂定定地望向他,时间似乎没有了意义,一瞬间被拉长成一辈子,一辈子又被缩短成转瞬间,终於,许久之后,女人的残魂抬起手,一点点地向着叶迦探了过来。
那张模糊的脸上,带上了些许叶迦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神色。
她眼眸微弯,露出一点笑模样:
“长……大……了……”
叶迦的指尖冰冷颤抖,他抬手,向着对方探去。
泛着黯淡白光的魂体虚无缥缈,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吹散。
终於,指尖相触。
•
血蛊鱼巨大的躯体被触手牢牢地禁锢,任凭它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束缚。
母亲快意地注视着它。
触手狠狠地紮入它的肋骨下,在它痛苦的颤抖下一点点地深入,向着它的核心探去。
血蛊鱼艰难地调转过头,哆哆嗦嗦咬住母亲的其中一只触手,似乎纵使送命,也要扯下对方的一块肉似的。
“不识好歹。”母亲冷笑一声。
她的触手骤然收紧,血蛊鱼发出一声哀鸣。
但是,就在母亲即将把那滴鲜血和眼泪凝成的核心捏碎之时,她的动作却猛然停了下来。
“怎……”
她瞪大双眼,猩红的瞳孔紧缩。
皮肤下传来“喀拉喀拉”的细微声响,干枯龟裂的纹路开始飞快地在女人白皙的皮肤上蔓延,仿佛蜘蛛网一般扩散,在眨眼间就遍布全身。
“不可能……不可能!”她表情狰狞,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这个皮囊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突然就支撑不住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她不允许……不允许!!!!
母亲慌张地抬起手,将从脸上跌落的碎块拼凑回去,试图将它们按回原位,但是她的动作却导致更多的碎块跌落下来,整个人都在飞快地分崩离析。
“啊啊啊啊啊——”她凄厉地惨叫出声:“快,给我新的躯体,快!”
女人肚子鼓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其下挣扎,试图脱出——
霎时间,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了过来。
但是,他们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异变。
就像是迅速风化的土层,母亲的皮囊快速地崩溃着,很快,那些惨叫声变成了粘腻的蠕动声响,不再具有了人类的发声器官,很快,就连人类的形状都不再拥有。
“砰!”
一声巨响。
容器瞬间崩溃,一堆鼓鼓囊囊的肉瘤从空中跌落下来。
不……
不不不不不!
肉瘤无声地尖叫着,在半空中拼命地挣扎着。
地面上裂开缝隙,怪异奇诡的红光随之亮起,在深深的渊薮之下,彼岸缓缓张开大门,迎接着它的原住民。
正在这时,只听刺啦一声——
锐利的寒光闪过。
在血雨之中,蠕动的肚腹被从内部破开,青年的身形从中脱出。
叶迦感到自己在坠落。
他仰着头,望着被阴云覆盖的苍穹,在云层和云层的缝隙之间,隐约能够看到湛蓝色的天空,就像是被水洗过的宝石,闪烁着遥远而冰冷的光。
他在恍惚间下坠,失重感笼罩着全身。
视线里,是倾泻的血雨,渺远的星河,远远的传来喧闹的声响,但是叶迦却什么都听不真,只听听到在耳边掠过的呼呼风声。
下沉,下沉。
四肢沉重的仿佛灌了铅,根本无法抬起,似乎能够就此睡去。
叶迦的眼皮缓缓落下。
突然,毫无预兆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好像是利刃一般,直直地切入一片混沌之中,瞬间将叶迦从那种近乎恍惚的状态中扯了回来:
“哥哥——”
对方的声音低沉急促,尾音微微战栗,饱含着某种充沛到满溢出来的情感,几乎令人的心脏猛地一颤。
叶迦一怔。
下一秒,他感受到自己被死死地拥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坠落停止了。
他抬起眼看去。
男人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眼睫下,一双猩红的眼瞳在眼眶中微微战栗,冰冷的手臂因克制而颤抖着,好像是难以置信般地拥紧怀中的青年。
他似乎害怕用力太轻,将对方再次从怀抱中溜走,又好像害怕抱得太紧,让幻影捏碎。
叶迦按住对方的臂膀,掌心下真实的触感将他从混沌中拉回:
“阿玄……”
他喃喃道。
叶迦眨了下眼。
一大颗泪珠滚了下来。
嵇玄被吓了一跳,一时间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他紧张地问道:“怎,怎么了?”
叶迦抬起手,如梦初醒般碰了下自己的脸颊。
冰冷而潮湿。
泪水滑落下来,顺着下颌落下,滴落在嵇玄的手背上,将他烫的一抖。
啊……是这样啊。
叶迦摇摇头,勾起唇角,琥珀色的眼底被洗的越发清透明亮:
“只是……见到了一个人而已。”
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嵇玄凝视着他。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去了叶迦的泪水。
他的指尖仍旧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杀戮带来的戾气还尚未从他的眼底逝去,但是他的嘴唇冰冷柔软,轻轻地拂过青年冰冷的脸颊,温柔的好像是一片羽毛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