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1 / 2)

烈火浇愁 priest 2874 字 1个月前

第八十一章

「哦,」盛灵渊把袍子捡起来穿上,松松垮垮地一系,像个光洁得滴水不沾的瓷人,他身上沾的血迹滑落,皮肤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白得刺眼,「那还真是巧了。」

宣玑——剑灵快步追了出去,可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法靠近盛灵渊三尺以内,连碰了几次壁,剑灵被激起了火气,用尽全力向盛灵渊扑过去,又被无形的屏障重重弹开。他连退几步,摔在剑炉殿院里的桂树下,一根树枝从他身上穿过落地,剑灵愕然抬头,只见才刚绽放的桂花在盛灵渊路过之后,居然就这么枯死了。

天牢里关的是丹离,外人以为他被软禁,其实是被人皇钉在血池里熬了一年多。

随着神鸟朱雀的祠堂与神像一尊一尊地倒,丹离也一点一点灯枯油尽,他从来以面具示人,这会被扒了面具,脸上原来只有眼睛还算完整,下半张脸都是大火烧过的痕迹,他身上皮肉几乎已经被熬干了,一张松弛的人皮裹着骨头,像个骇人的饿殍。

天牢中异味逼人,但盛灵渊全不在意,气定神闲地,他来见他老师最后一面。

追过来的剑灵只看得胆颤心惊。

可那是……丹离啊。

天魔初成的时候,魔气不稳定,就算已成魔体,稚童之身也实在是太小了,那时候天魔剑也没能炼化那些赤渊收集的怨怒,他俩像互相靠在一起取暖的小动物,吃过很多苦,活得很挣扎。因为预言,妖王一直想要灵渊的命,他们与陈皇后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也是聚少离多,一直在逃亡。

护着灵渊亡命天涯的就是丹离。

丹离是保护他的人、照顾他的人,也是教导他的人,同时扮演了盛灵渊父亲、母亲与老师的三重角色。「灵渊」这个名字就是他起的,灵渊说话的神态,做事的风格,都有那男人的影子。甚至有一次,他穿着便服与丹离同行,身后过来的侍卫竟把人皇认错了。

这一段师徒关系,虽然开始於谎言,终结於决裂,但盛灵渊年幼时三句不离「老师说」的岁月不是假的。

剑灵知道,走到这一步,盛灵渊不愿见丹离,甚至不希望别人提起,见了伤心。

丹离被关进天牢之后,他只来看过一次,没交流,在牢外看了一眼,就仓皇逃走了。

可是此时的盛灵渊,却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他脚步轻快,在天牢里谈笑风生,一点负担也没有。彷佛那血池里钉的,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敌人,他来炫耀自己的权力和胜利。

剑灵怕他会伤心,却更怕他不会伤心。

这个不会伤心的盛灵渊陌生又遥远,人气淡得闻不到了。

「什么叫你'剔掉了血脉'?」剑灵逼问,「什么叫'断绝七情六慾、色声触味'?盛灵渊……盛潇!」

然而盛灵渊没有看他一眼,和丹离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偌大天牢,只有丹离破风箱似的喘息声。狱卒都是盛灵渊的心腹,那混血的侍卫送走人皇,回头看了狱中丹离一眼,丹离突然抬起血屍似的头,一双「血窟窿」朝他射来犀利的目光,那侍卫一激灵,低低地骂了句什么,也离开了。

丹离喘不上气来似的,在血池里抽搐片刻,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忽然自然自语地开口说:「我……大限将至了……」

剑灵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话音,四下寻找人影:「你在和谁说话?」

可是这阴森森的血牢里没有第二个活物,连虫蚁都不敢靠近。

「我知道你在……我也知道你没死……」丹离的声音很含混,每个字都要花去他全身的力气似的,「你是……赋生剑灵,朱雀……咳,朱雀之身,赋生,即暗合生老病死,最后的朱雀后裔身负镇魔之责……你不是寻常的剑灵。」

剑灵愣住了,随即他脸色微微一变,冷冷地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剑灵一生下来,就与盛灵渊心神相连,尤其小的时候,一人一剑的喜怒哀乐会互相影响,灵渊对这男人的孺慕之情一分不少,都分享给了小剑灵。灵渊记住了他所有的教导,剑灵记住了他手里的甜味——即使在流亡的岁月里,丹离也总有办法弄来些零嘴哄小殿下,有时是不知哪里收集的花蜜,有时是一块焦黄的野蜂巢,平原上躲妖族追兵的时候,他拎着杀人的刀剑在前,一边开路,一边给是死士怀里的小殿下削甜秸秆,粗糙简陋,可是……真的很甜啊。

剑灵一生也忘不了那个背影。

丹离呛咳了一声:「我知道,事到如今,你不会再信我。」

剑灵睁大了眼:「你听得见我说话?」

「我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说话,只是……猜也大概能猜到你会说什么。」

也是,丹离是什么人,闻一知十。小时候,只要听个话头,他就知道哪句是灵渊说的,哪句是剑灵借灵渊的口说的。

剑灵失望起来,冷笑:「你算无遗策,怎么没算到自己的下场呢?」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丹离平静地说,「我们都是应劫而生,因乱世而活,也因乱世而死,我与灵渊……彼此并无怨愤,他所做一切,都是我教过他的……我不会怪他。若我能同凡人一样,一刀斩首便一了百了,想必灵渊也愿意给我个痛快,不会这样……今日我灯枯油尽,来日他也或者挫骨扬灰,都是注定的。」

剑灵一开始听得心里难受,听到最后一句,当场炸了毛:「你才挫骨扬灰!」

丹离低低地笑了起来:「小剑灵,你是不是骂我了?」

剑灵又被他猜中,气急败坏的闭紧了嘴。

「你啊……」丹离叹了口气,「你们妖族,心智本就晚熟,他还百般回护。」

剑灵牙关紧锁,神色复杂地看着那血池里的「饿殍」,终於忍不住问:「老师,为什么?」

「妖都一战,天魔剑出鞘,搅动赤渊百万怨灵,斩妖王千首,四方山呼万岁,但……过后回想,必生忧怖。陛下……他太年轻了,没有弹压四方的手腕,只当所有人都是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他也狠不下心称孤道寡……而赤渊火未灭,战时各族齐心,战后必然生变,这忧怖必要有宣泄之处,鸟尽弓藏……小剑灵啊,良弓的宿命自来如此,小时候我同灵渊讲古,你从来没好好听过吧?」

剑灵听得百般郁结,一阵憋气,良久,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少用这种冠冕堂皇的废话糊弄人了,你只是为了自己诛遍非人族的野心,想制造个契机,挑拨灵渊灭了高山人而已!」

「万物生於天地 死於天地,鲲鹏上天、鲛人入海……」丹离缓缓地说,「四季更迭,寒来暑往,适者生,落魄者无容身之地。上古百八神兽,至今行踪杳然……俱往矣,如今轮到非人族,剑灵,此乃天道之选,是大势,人……岂能逆、岂敢违?灵渊……他学会了翻云覆雨,没学会顺势而为,他剔去自己的朱雀血脉,代替神鸟遗族镇住赤渊,就算眼下真能灭火……他不想想自己天魔之身,若是没有那一点朱雀血脉压制,往后会怎样么?」

剑灵忙追问:「会怎样?」

「他七情断绝,会变成个无欲无情的怪物……如今干坤独揽,再也没人能牵制他,必会暴虐无拘,为所欲为……」

「你胡说!」剑灵只觉刺耳,愤怒地叫道。

可是丹离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