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地道极窄,两人走在其中都得略微弯腰,九曲回肠,一眼看不穿。
宣玑眼里全是盛灵渊的背影,一时居然没接上话。
盛灵渊不会吝於表达,假如有需要,他甚至会适当夸大,比如有时候他心里感觉其实是「一」,也能表达出「十」的效果,外人看着还挺真诚。这让爱他的人也好、揣摩他的人也好,都一起没底,不知道陛下一个灿烂的微笑中,到底有几颗牙是真心的。
但宣玑知道,有一些事,灵渊是不谈的。
他幼时不与人谈母子之亲,少年时不与人论剑,东川付之一炬后,他就不再说兄弟手足。
偶尔与人提到「母后」陈氏,盛灵渊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几句——从陈氏德行和功绩夸起,用一堆浮夸的排比句堆砌完,最后简单表示一下自己「母恩难报」……所以干脆也不打算报了,像篇几十年没更新过的演讲稿。
他不怎么说陈氏的坏话,就像他也不怎么说天魔剑的好话。如果要对外人评价剑灵彤,舌灿生花的盛灵渊立刻就会词穷起来,除了「相伴多年」和「忠义可靠」之外夸不出别的,宣玑一度怀疑,除了丹离与宁王等少数几位看着他们长大的,自己在当时很多人心里,就是个经典的老实人形象。
至於东川,阿洛津活着的时候,盛灵渊每每对人提及那货,都是一肚子愁,头疼他长得还不如族里的小丫头们茂盛,脾气又臭又混蛋,没事还爱钻个牛角尖,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长大。可是猴年马月没到,巫人族就没了。从那以后,阿洛津在他那里,再也不是让人发愁的熊孩子,盛灵渊不遮掩阿洛津的功与过,站在人族立场上,他嘴里的阿洛津是盟友,是让人惋惜的少年族长,其叛离与入魔是人族的莫大损失……他从来不说痛失阿洛津、亲手斩下四万多巫人头颅对他自己意味着什么。
这还是宣玑第一次听见他直白地说这种,近乎於灰心和怨愤的话。
宣玑抢上几步:「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盛灵渊:「我说没意思……」
「前面那句,」宣玑抓住他的手,「你说你『只有』,你只有什么?」
「我又没说你,快别不要脸了,」盛灵渊一边把自己的手往外抽,一边笑駡道,「怎么我说点什么你都要见缝插针地把自己往上凑,你这……」
「灵渊,」宣玑打断他,「我要是也能许愿,我希望我们能做一对凡人。」
最好生在现世,最好是寻常人家。
一个是上房揭瓦的熊孩子,一个是从小聪明懂事的小哥哥。
小哥哥肯定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旁边学渣每次吃父母鸡毛掸子,都得就着一串「你看看人家灵渊」,久而久之,大概会有很多「积怨」,於是互相看不顺眼,从小吵到大……
吵着吵着,一阵春风刮过来,不知道是哪根心弦乱摆,怦然一动,就一发不可收拾。
盛灵渊一定不愿意把出柜弄得很惨烈,他凡事都有计划,不过再加个宣玑就不一定了,宣玑是肖主任官方盖章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计画赶不上的「变化」,搞不好,最后仍要以鸡飞狗跳收场。
那怎么办呢?
大概会在……很漫长的光阴里,再和不理解的家人们慢慢和解吧,也算是从日常琐碎中砸摸出一波三折的滋味,酸甜苦辣地过一生。
等苍颜白发时,一起坐在公园里下象棋,还要因为谁悔棋谁作弊吵得谁也不理谁,躺下睡觉也背对着背,第二天清早起来面面相觑,一对老糊涂只记得刚打完架,谁也想不起因为什么,再莫名其妙地和好。
盛灵渊微微出了神,他俩分明没有连着共感,不知为什么,他却彷佛在宣玑眼里看见了一生。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一愣,「等等,你感觉到了吗?」
宣玑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风。」
狭窄的地道里,不知从哪流出一股细碎的小风,扫过宣玑照明用的羽毛,那羽毛随风轻颤,将两个人的影子也打得摇摇曳曳。
他俩这时顺着地道往下走了大约三十来米,地道可能类似於螺旋,绕着那大树根,一圈一圈地垂直往下,走起来转得人头晕。说话间,两人又拐过一个大圆弧,面前突然没路了,一面石墙挡在两人面前。
「死胡同?」宣玑凑上去,忽然又皱了皱眉——越发浓重的青铜鼎气息从墙缝里渗出来,带着血腥味,墙后面能听见风声,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空腔,他敲了敲那石墙,「我是暴力破坏,还是念芝麻开……」
「门」字没说完,那石墙竟然动了。
看着颇为厚重的石墙好像是个轻飘飘的活板门,一碰就转,只听「嘎吱」一声,带着潮湿腥气的微风迎面涌来,那石头墙「嘎吱嘎吱」地转了大半圈,露出后面藏的「洞天」来——
照明的羽毛落了下去。
只见墙后面,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旁边深紫色的大树根部利剑似的直朝地心戳去,羽毛飘飘悠悠地往下滑,不知掉了多深,渐渐变成了一颗小光点,随后,那光越来越弱,终於消失在了一片黑暗里。
底下彷佛是万丈的幽冥。
「我……告诉你一个冷知识,」宣玑咽了口唾沫,「我们有翼族有时候也会恐高——灵渊,你确定咱俩猜得没错吗?这孟夏真是影人?我看穿山甲也挖不了这么深的坑啊,她怕不是个地钻成精吧?」
他的话起了回音,接着,深渊下如同回应他似的,「嗡」的一声,沙石簌簌坠下,震得人头晕眼花。
宣玑连忙压低了声音:「噫,不体面,说人坏话被人听见了。」
盛灵渊:「下去看看。」
宣玑应了一声,勾住他的腰,双翅一展,往深渊下飞去。
那翅膀宽阔绚烂,刚一亮出来,整个山洞都亮堂了起来,呼啸着往下飞去。可是如果上面有人,就会发现,宣玑翅膀上的光和他掉下去的那根羽毛一样,也是越来越黯淡,不过片刻,两人沉寂无声地被深渊吞了下去。
盛灵渊最先感觉到不对——他的「乌鸦牌手机」好像接触不良,肖征那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如果这个东西是三千多年前布置的,那它的作用应该不是产生『回响音』,回响音是上个世纪异控局研究院的专利,」肖征沉吟片刻,吩咐手下人,「去查,善后科那架飞机上的回响音设备还在不在。」
想从总部调用回响音设备,得走不少行政程式,唯一一台比较自由的,在善后科的飞机上——方便他们带着全国各地走。总部大楼倒塌的时候,善后科的飞机刚回来,正好停在停机坪周边,是第一批从三十六楼掉下去的。这会废墟还没清理完,留守异控局总部的外勤接到命令,立刻把别的事放下,在废墟里翻了个底朝天。
「肖主任,废墟里没找到回响音设备的残骸。」
「也就是说,」肖征转头对沉默了半天的乌鸦说,「这个遍布大陆的朱雀图腾可以理解为是一个大喇叭吗?罗翠翠偷了回响音设备,通过某种方法,『接入』到这个大阵里,让所有的植物都成了他的口舌。那陛下,为什么罗翠翠能这么操作?他是靠什么『接入』这个『喇叭』的?就因为他是植物系吗?我们现在还有其他的回响音机,既然已经勾勒出了整个阵法的形状,如果我能找到其他的植物系特能,是不是能再接入一个回响音进去,跟这个妖言惑众的好好辩论一下?」
盛灵渊只听见了他前几个字:「你说什么?」
肖征眼前的乌鸦突然一扑棱脑袋,身上的黑雾浮了起来,先是组成了一个模糊的「你」,后文还没成型,黑雾就不动了,显得欲言又止的。
肖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开始没注意,仍然继续说:「还有第二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挑起普通人和特能的矛盾,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这和赤渊又有什么关系?」
「肖主任,」旁边的外勤忽然打断他,「您等等,我觉得这乌鸦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肖征一顿,只见方才优雅矜持的乌鸦好像突然呆住了,眼睛里温润的光消失了,它直眉楞眼地戳在那,惊恐地瞪着身边的一圈人,周身的黑雾也凝固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