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图中所绘乃高山人故里。」
「高山人本是上古先天灵物之一,祖居海上云间仙境,译作中原官话,便唤作『天上白玉宫』,后因破誓,高山人遭受天劫,失其先天灵性,随即流落人间,自此盘踞高岭之地,以炼器为生。」
「因心念故土,故世代王宫皆名『白玉』。」
「《海国志》与《大宗》等古籍中,都有只言片语印证天上白玉宫所在。」
「及至微煜当政时,密宗文失传已久,『天上白玉宫』于高山人早成虚诞之说,我因那混帐(划掉)……天魔剑一事,后来虽已不抱希望,仍习惯琢磨高山族旧物,对密宗文有些心得……」
那时剑炉已毁,微云也入了土,盛灵渊成了无欲无情的真魔,人间再没什么能触动他的东西,只不过就像随身带着天魔剑残片一样,把玩跟炼器有关的高山族遗物,也成了他的习惯——没什么意义,只是闲来打发时间。
「天上白玉宫」的原图没这么大,是微缩版的,绘在一块微煜王玺的玉石底座上,非常精致,是高山人工艺的集大成者,被他拿来当手把件玩了。盛灵渊准备传位太子时,曾巡游四方,在东海一带赶上风灾,用了鲛人语开道,谁知鲛人语一出口,传说中不能念诵的高山密宗文就「流动」了起来。
他无意中发现,高山人失传的密宗文居然和鲛人语有关。
盛灵渊在路上闲来无事,试了几条他知道的鲛人语,发现不同的鲛人语会触动不同的密宗文字,就好像那些密宗文是鲛人语的书面形式一样。
鲛人是高山人炼器的重要材料,也是因此被灭族的,要是泉下有知,大概能跟高山人纠缠撕咬到十八层地狱,可高山人的古密宗文居然鲛人族出自同源。
这事情仔细推敲起来很有趣——因为鲛人族是聚居在深海里的,而高山人虽然住在海边,但天生不擅水,族人基本都是旱鸭子,也不以渔业为生。以前出去猎杀鲛人,都得靠复杂的工具。高山人是出了名的贪财怕死,有一点危险的事就躲得远远的,等闲不会离开自己的聚居区,更别说主动到深海去探险了。鲛人不能离水,根本很少到海中浅水域来,这两族本来风马牛不相及。
那么……最早的高山人,为什么会想到用鲛人大量炼器?为什么有用鲛人油点灯的习惯?
当时清平司的一个博物官提出个猜测,认为高山人「天上白玉宫」的传说很可能是真的,这一支类人族很可能来自深海之上悬浮的「仙城」,像蜃气楼一样。
盛灵渊闲来无事,把他收集过的密宗文和鲛人语对照,试着根据密宗文的反应破译过地图上的一些关键字。其中有不少「炼器祭神,赎罪」之类的话,这倒不稀奇,高山人一直把炼器这种近乎邪术的东西当做立族之本,民谚民谣里也常常把「有灵之器」比作「钥匙」和「路」,好像他们杀生锁灵倒成了一种自我修行。除此之外,他还找到了密宗文写的「戒律」,奇怪的是,戒律中有一条好像是「不可伤害鲛人」。
众所周知,炼器的关键就是鲛血中的「鸩」,要得到鸩,不光得杀鲛人,还得虐杀。
又要炼器又不能伤害鲛人,这要怎么搞?
鲛人灭族,鲛人语失传许久,博学如丹离,也只会一些能在海上当咒语用的,很可能有误读误译,所以盛灵渊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他当时做好了埋骨赤渊的准备,心如死水,打发时间而已,也没深究,毕竟鲛人也好,高山人也好,都成了淹没在时光里的旧迹,最后一个炼器大师自尽,剑炉也封印多年,什么「天上」「地下」的白玉宫,更是没有意义了。
现在想起来,假如他的解读没问题,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后世高山人用鲛人血杀生炼器的野蛮手段并不是正统的炼器法。
真正的炼器法很可能根本没有那么残忍。
这也解释了高山文化中许多诡异不合理之处,比如器灵基本都是凶器,把虐杀鲛人、禁锢生灵炼制凶器当自我修行,未免有点太不要脸了;再比如「天耳」——炼器大师——往往必须是性情温和、心境平和,为什么炼器这么伤天害理的工种有这种要求?
而且假如高山人自古把鲛人当成杀来取材料的牲畜,他们神圣的古密宗文为什么又会和鲛人语呼应?至少人族是不会费心去解读猪马牛羊在「说」些什么的。
「微云在世,曾与我说,他在炼器一道上走得越远,越觉得炼器不该如此,总有一天,他想摸索出真正的炼器法,可惜。」
「假如世间真有『天上白玉宫』……」
盛灵渊注视下,鸡尾酒变的「笔」只剩下短短一截,笔尖微微一顿。
「赤渊已重燃,诸多上古遗迹将现,海上仙城或许也有重现的一天。」
「通心草身三年一加固,每三年中秋前后,让宣玑将加固符咒寄於你处即可,如无意外,三五十年无碍。」
「朱雀族长虽不成器,毕竟神鸟真灵之后,不便动用炼器邪术,三五十年后,若寻不到海上仙城,你与通心草将老朽,要是初心无改,可在大限前来寻我,我再助你以残躯赋生刀灵。」
盛灵渊伸手轻轻一弹,将水地图卷成一枚鱼鳞的形状,叫来服务员结了两桌的账,见宣玑方才惊觉自己在,目光仓皇地扫过来,他就一言不发地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了原地。
宣玑从酒吧追出来,把视听感官扩展到极致,周围所有的声音一股脑地冲进他耳膜里——酒吧里焦虑未来的小白领正拉着朋友低声倾诉、隔壁餐厅没散的公司年会好像进行到了抽奖环节,卖炒栗子的小推车收了摊,三轮车「吱扭吱扭」地顶着风走……再往远,是千家万户同时上演的欢笑与怒駡,唯独遍寻不到盛灵渊的踪迹。
他重重地在舌尖上咬了一下,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循着他那根插在盛灵渊头发上的羽毛气息飞掠而出,一路追出了几百米,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小公园深处,看见那根翅羽被人拔下来钉在一棵老槐树干上,五寸长的翅羽楔在木头里,在寒风中簌簌地抖,像盏孤零零的风灯。
宣玑想把羽毛摘下来,力道轻了纹丝不动,略有些重了,再收手也来不及了,羽片感觉到同源之力,化作一束光,融回到他身上,於是那一点光也没有了。
宣玑身上的热气就散入寒风中,神色茫然,像只被抛弃在荒郊的幼雏。
片刻后,树丛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宣玑激灵一下,猛地抬起头,看见盛灵渊三米之外的背影。
宣玑张了张嘴,好像用尽了全力,却只挤出了一声连自己都听不太清的「灵渊」,温热的白汽从口鼻中呼出,遮住了他的视线。
盛灵渊不转身,不看他,不应声,宣玑忽然像变回了当年那只湿漉漉的小鸟,气息哽在胸口里,战战兢兢的,恐惧极了,羽毛都炸了起来。
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盛灵渊才冷冷地出了声:「……滚过来。」
话音没落,一道人影就闪电似的劈到了他身边,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另一边,燕秋山仔细地收好了那张水做的地图,启动车子,滑入夜色。
「古高山人聚居於南海之滨,能造大船,船可日行千里,风暴不催,却因天性贪恋财物、好攒家私,虽不事农耕,竟因『家产』拖累,比中原耕农更安土重迁,更喜偏安一隅。这可能是高山人失去灵性的诅咒——凡有贪恋,皆为枷锁。虽然有手段,却注定不能再寻回故乡。」
「你虽有高山人血脉,但稀薄至此,已为凡人,不受高山人天性所限,不如一试。」
大半年之后,在无数摩抆中,各国先后出台特能管理法案条理,磕磕绊绊地试运行起来,开启了特能人和普通人和平共处、反覆冲突的时代。
因为赤渊能量增强,异控局扩建二十个监控点,特别成立海上分部,负责领海范围内的异能监控管理,由燕秋山牵头。
他卖了房子,带着知春来到海上,寻访传说中的「天上白玉宫」。
这一去,直到作为凡人的生命终结,燕秋山再也没有返回过陆地。
「人族,或卑鄙,或圣贤,或半途而废、反复无常,或至死不渝、百代无悔。」
「以有限身,探无止境,寻万里无涯路,至不可及之处。」
「乃是造化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