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帝京长夜 第156章
暗色的云一层层压下,重重叠叠,快要把天压塌。
柳枝已经不见绿意,徒留枯干直愣愣插在地上,初雪自天上飘落,却没能在枯枝上沾留片刻,便怯生生落地,渐渐在树根凹陷处簇拥起一团绒白,浅薄生嫩,间或露出泥土的深色。
马车往城门处辘辘行走,因为主人的命令,车夫特意将速度放慢,马蹄踢踏声逐渐缓下。
这辆马车位於车队中间,被前后骑士围着前行,它一慢,后面的马也得跟着慢,前面带路的接引使不明所以,又不敢催促,只得频频回望,再看一只手从马车内探出,像是要去接雪花,带着从漠北初入京城的小心翼翼,不由了然,抬手示意前方车马也跟慢下来。
突厥七王子窟合真的视线从昂首挺胸的接引使背影移开,扫过枯柳城墙,落寂冬景,再遥遥望至城门车水马龙进出的热闹景象,终於将目光收回来,面上流露出失望神色。
“都说灞桥风雪是京都一景,谁知中原的初雪来得那么晚!”
稀稀疏疏的雪粒子,落到地里就融得差不多了,放眼满目萧瑟阴沉,哪有想像中的北国辽阔城墙覆雪巍峨壮丽?
就在今秋,隋朝跟沙钵略可汗周围各处势力联合,与沙钵略所领突厥大军展开殊死决战。
隋军派高熲、虞庆则分宁州道和原州道两路,夹击突厥大军。
另一方面,在长孙晟、元晖与崔不去等人的活动下,突厥内部分裂加剧,在共同的强大实力沙钵略面前,各派势力终於串联起来,突厥苏尼部甚至有上万人归顺隋朝。
在东面受到契丹威压,其余三面都被围攻威胁的情况下,沙钵略不得不向隋朝上表称臣,其妻千金公主,也就是前朝北周的宇文氏,也向隋帝表示愿意改姓,当杨家之女,隋帝大悦,改千金公主为大义公主,以示其深明大义,沙钵略则赏金银无数。
沙钵略可汗膝下七王子窟合真,也因此奉表入朝,连同作为岁贡的西域战马,一并来到隋都。
还未入京,皇帝就已下令,任窟合真为柱国,封安国公,赐大义公主为杨姓,编之属籍。
这些都是虚衔,突厥七王子当了柱国,也不可能真就参政议事,但该有的名分总不会少。
说白了,这位七王子就是突厥押给朝廷的人质。
他带着人马入京,一路从漠北至此,到武乡时主动提出要坐马车,说是方便在马车内整理行仪,给陛下留下好印象,接引使自然毫无异议,还暗道这位七王子知轻重懂进退,毕竟一个老老实实作出臣服姿态的降臣总比一个风尘仆仆身着异域衣裳的突厥人更讨喜。
此刻的七王子窟合真,便果真换上汉家衣裳,连富有域外特色的发辫都梳成汉人发髻,若非一张脸高鼻深目,实在换不了,就与汉人别无二致了。
不过他却未像汉家文人那样端坐,而是依旧与在王庭时一般盘膝屈腿,闲适随意,脸上仅剩的一点好奇,在从车帘外收回来时,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里是春明门,灞桥不在此处,王子想看灞桥,得去延兴门外。”与他一道坐在马车内的人闻言淡淡道。
此人眉眼淡淡,面目寻常,一动不动时就如路边野草石头,毫不起眼,但他一说话,车厢内凝滞平淡的气息立时鲜活流转,连带此人眉目都变得生动起来。
换作任何一个武功高手在此地,必定会大吃一惊,引为平生大敌。
但七王子窟合真却没有半点反应,一是因为他武艺寻常,对这种只有宗师高手才能察觉的气机牵引并不敏感,二是他与这人相处数载,俨然习惯了。
窟合真终於放下车帘,再也没有兴趣往外看上一眼。
“我本以为大隋京城,应该是遍地俊杰,花红柳绿的样子,没想到这里除了城池大一些,人穿的衣裳鲜亮一点,也没生出什么三头六臂,那些忙着挤进城的人,全是平头百姓,看一眼都不想看第二眼了。屠岸,你说呢?”
屠岸清河终於睁开眼。
“那是因为,七王子想看的人,都不在此处。”
窟合真笑了:“听说大隋贤才遍地,聪明人比比皆是,我倒想跟他们碰上面,交流切磋,也不枉我来中原一趟。”
屠岸清河:“七王子眼中的聪明人是谁?”
窟合真道:“天下的聪明人很多,我见过的却很少,比如我的父汗,还有之前那个汉人使臣长孙晟。”
屠岸清河微微蹙眉,提了两个人名:“可敦?玉秀?”
他口中的可敦,自然就是窟合真父亲沙钵略可汗的妻子,东突厥皇后千金公主,如今已经改称大义公主了。
这位公主以前朝宗室之女的身份嫁到风沙之国,按理说也会像她许多前辈那样,娇滴滴难以忍受塞外艰苦,郁郁寡欢,芳年早逝,但大义公主非但没有如此,反而在北周覆灭之后,还能笼络到丈夫的心,掌握王庭一部分权势,不可谓不聪明。
玉秀则曾是公主身边最得宠的臣子,不过自从他被公主派往中原之后,窟合真跟屠岸清河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听见这两个人,窟合真却摇摇头。
“屠岸,聪明分很多种。有些人只会算计眼前利益,有些人会在判断时为感情所困,大义公主是前者,而玉秀是后者。从前我很看好玉秀,他这样的人去了中原,天生注定是要搅弄风云的,很可惜,最后他功败垂成了,若没有公主,玉秀反而能走得更远。”
屠岸清河似乎很信服他的话,闻言就微微点头:“看来七王子此行,心中已有人选。”
窟合真:“一个聪明人非但需要有审时度势的智慧,还得有不错的运气,就我看来,当今隋朝皇帝与皇后二人,都具备这样的特质,如果他们的继承人也能如此,那么这个朝代,起码就三代有望了。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