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的人总是相信世间的一切都是有灵的,天地有灵,亡魂有灵,岁月有灵、日月有灵、哪怕是一块石头,也会有灵。
他们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却不能不在意先祖的英灵对他们的评判。因为正是这些英灵养育了他们,给他们留下传承,为他们铺好修行的路。他们是这条路上的接棒者,从先祖手里接过道统和遗志,再加上自己的成就与重量,好好地交给下一代。
有人在这条路上跌倒了,摔得粉身碎骨;有人一直跑,一往无前,终至问鼎大道。
在与梵伽罗重逢之前,玄诚子一直以为自己会是问鼎大道的那个人,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已经从高高的云端,堕入了地狱。
更可悲的是,他竟然还未发现自己已经倒下,於是在地狱里继续奔跑,与大道越来越远。
那矗立在云天之上的巍峨宗门,他从此再也回不去了。他还妄想着重建天水派在俗世的道统,恢复每一尊圣女像,让宋恩慈继续享用人间香火,甚至为她招收更多信徒……
如果天水派立在天上的先祖听见他的心声,获悉他的意志,怕是会气得降几个雷霆下来。
活了数百年之久,玄诚子猛然回头一望,却发现自己竟活成了一个笑话。他狠狠敲打着这尊雕像,眼里噙着泪水,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雕塑的华美外壳破碎后,从里面散落的却是一堆黑漆漆的泥块和混合着垃圾的沙砾。为了节省成本,也不知商家是从哪里找来的填充物。
但玄诚子却觉得宋恩慈的雕像就应该这样。她本人不正是如此吗?
玄诚子的举动引来了隔壁那群人。中年妇女看见碎了一地的圣女像,顿时怒喝道:“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献祭给圣女!”
几名壮汉立刻拎着铁棍冲上去。但恢复修为的玄诚子只眨眼功夫就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
站在女人身后的那群钟楼怪人也嗷嗷叫着冲上来,虽然身带残疾,样貌丑陋,战斗力却比几个壮汉还厉害。
玄诚子开了天眼一看,眉头顿时紧皱。这些怪人彷佛是在地狱里长大的,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浓似黑雾的恶业,口里喷吐着阴煞之气,其毒性怕是比眼镜蛇还要剧烈
所幸玄诚子是个修者,有办法对付这些恶鬼,若是换一个普通人,怕是随便被咬上一口就能送命。
当玄诚子与这些半人半鬼的东西周旋时,梵伽罗与宋睿已走到木板床边,垂眸看着还陷在幻境里的林念慈。
“师父,你说林念慈怎么还没出来?不过是几千个被残害致死的少女的记忆,有那么难摆脱吗?”梵伽罗似笑非笑地开口。
“你师父也无法摆脱那个幻境,还得你去叫醒,所以应该是很难的吧。”宋睿补了一刀。
原本游刃有余的玄诚子动作滞了滞,然后被咬伤大腿,疼得冷汗直流。
梵伽罗弯下腰,专注地凝视着林念慈满是痛苦绝望的脸,徐徐说道:“只是摆脱幻境而已,真的有那么难吗?”
“你们可曾知道,在那棵轮回树里,我都经历了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把刀刺入师叔心脏的一瞬间。我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着被宋恩慈杀死的那一刻。阴阳二气造就的冰火地狱,九重血煞噬魂阵铸成的熔岩地狱,将我牢牢困住,把时间无限延长。”
“但我终究还是走出来了。与我的遭遇相比,这幻境算什么呢?你们为什么无法挣脱?”梵伽罗认真询问。
是啊,为什么?玄诚子被问得愣住。
在幻境中绝望挣扎的林念慈也偏了偏脑袋,彷佛能听见这些话。
梵伽罗缓缓给出答案:“因为你们没有信仰啊。听上去是不是很可笑,身为修者的你们,竟然没有信仰。但事实就是如此,你们坚信的成神之路,不是信仰,仅仅只是欲.望而已。”
“你们的道心根本不是道心,是魔心。”
听到这里,愣神中的玄诚子差点被一名壮汉敲碎腿骨。他狼狈地避开了,本就破碎不堪的道心越发没有了弥合的可能。明知道在战斗中分心会很危险,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梵伽罗一眼,然后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始终被他忽略的孩子,究竟成长到了何等优秀的地步。
都说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师弟把梵伽罗教养成这副模样,而我,却两次把宋恩慈养成了魔头。最失败的那个人一直是我啊!这样想着,玄诚子竟然失去了战斗下去的意志。
宋睿完全不敢去想被困在轮回树里的梵伽罗会是怎样的感受。能清醒地从那里离开的都是些什么人?是一直一直活在地狱,所以可以承受任何苦难,经历任何折磨,甚至以绝望为食的人。
宋睿埋下头,掩藏自己泛红的眼眶。
梵伽罗却握住他的手,轻声一笑。
他没有说的是:虽然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把刀插.入师叔心脏的那一幕,却也借由这段曾经连回顾都不敢的记忆,清晰地看见了师叔眼里的温柔笑意。他非但不恨他,还为他的果决勇敢而骄傲。
紧接着,师叔的眼又变成了宋博士的眼,狭长深邃,却也包容渴盼。
於是在那一刻,梵伽罗顿悟了,然后握住隐藏在树干里的玉佩,再次从地狱回到人间。这就是他心中的信仰和力量的源泉。
眼看玄诚子寡不敌众,节节败退,梵伽罗不得不附在始终醒不过来的林念慈耳边,低声蛊惑:“还记得吗?你是泽州圣女,他们的力量都来源於你。你可以让他们无所不能,也可以让他们一无所有。只需收回那些力量,你就能逃出来。”
躺在木板床上的林念慈彷佛听见了这些话,於是仰起脖子,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嘶吼。
紧接着,疯狂攻击玄诚子的男人便都纷纷跪倒,摀住耳朵发出痛苦的呻.吟,又有一个个光点从他们的体内钻出来,回归到林念慈体内。这些光点里包裹着一块块小小的玉佩,原本都是纯白色,如今却变成了近乎於黑色的深灰。
从那名中年妇女.体内钻出的玉佩体积最大,颜色也最深,掠过梵伽罗眼前,散发出纯粹的恶意。
“你不摄取它们吗?”宋睿低声询问。
“不了,我的目的从来不是收集它们,而是毁灭它们。”梵伽罗摇摇头。
收回了这些玉佩,林念慈终於从地狱般的幻境里挣脱,一把扯断铁链,去摸自己的肚子,发现它非常平坦,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整个人都虚脱了,脸上混杂着恐惧和骇然,却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低笑。她在庆幸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她根本不知道,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的,只不过受害者们已经死了。
若在以往,玄诚子一定会第一时间冲过去查看爱徒是否安好,但现在,他却只是冷漠地瞥她一眼,然后提着一根铁棍走出这间昏暗的屋子。
梵伽罗和宋睿跟上他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