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消失后,天空中开始落下瓢泼大雨,所有人都冒着雨点的痛击往山上跑,想要看一看最终的结局。
梵伽罗和林念慈,他们两个到底谁获得了胜利,又是谁轰轰烈烈地死去。这场雨究竟是为谁下的,那条陡然暴长的龙,又是从谁那里获得的力量……
一个个疑团堵在众人心里,让他们心急如焚,而常净大师却彷佛预感到了什么,脚步显得尤为沈重。他知道,就在刚才,这个世界有神灵来过,却又悄然泯灭。他以身饲龙,催发了一场饱含灵气和福祉的雨,滋养着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会做出这种事的人绝不是林念慈。
如果不是她,那么答案已不言而喻。
这么明显的事实,常净大师能想到,宋睿又如何想不到。走进破了一个大洞的地下室时,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果然没能看见那个再温柔不过的人,却只发现了林念慈已然冰冷的屍体。
她躺在豆大的雨点里,身上的血污渐渐被冲洗干净,露出一张勾唇含笑的脸。她死了,彻彻底底,却也安安静静、快快乐乐。
她把从这个世界里掠夺走的一切,最终又还给了世界。
那梵伽罗呢?
宋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曾经说过的话。他说神灵是疥癣;他说只要有他在,这个世界就不允许有神灵;他说最好的神灵会把自己的所有回馈给世间所有生灵……
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如今想来,那些话一字字一句句都是在审判神灵,实则也是在审判他自己。为了救世,他要成神;同样是为了救世,他要灭神。
他两度杀死自己,却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活下去。
宋睿的脑子没有办法再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他搜寻了很久都没能找到梵伽罗的身影,终於跪倒在地,红着眼眶呢喃:“骗子,原来你一直都在说谎。你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对吗?”
许艺洋站在落满了雨的废墟里,嚎啕大哭。他隐隐约约明白,大哥哥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孟仲找来工程队清理破败的老宅并蒐寻梵伽罗;常净大师站在雨里向苍天祈祷。
而另外那些玄门高手却围着林念慈的屍体转了又转,找了又找,只为拿到两块玉佩,掌握成神的钥匙。
“愚人。梵施主定然不会把那种祸世的东西留下。”常净大师摇摇头,流着泪欣慰一笑。
唯有梵施主那样的人才会想到不顾一切地从源头去解决问题,纵然身死亦无所畏惧。他向玄阳子保证过,会守护这个世界,现在,他做到了。
在废墟里疯狂翻找的玄门高手忽然露出迷茫的神色,紧接着一个个地从乱石堆里走出来,疑惑道:“我在这儿干嘛?”
“龙脉现世,我们是来查看情况的。”
“哦对,龙脉既然已经走了,那我们也离开吧。这里没有什么异常。”
他们竟然在短短半小时内就遗忘了梵伽罗的存在,并且为曾经发生的每一件事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这是梵伽罗的神力在清洗自己留存在这个世界的痕迹。
不仅仅是玄门高手,就连那些灵媒和常净大师,也都慢慢平复了心中的哀恸,变得茫然起来。
“走了走了,潜龙已经入渊,我们赶紧回去吧,雨好大,外面好冷。”朱希雅裹紧湿漉漉的外套,颤声道。
元中州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总觉得自己彷佛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孟仲的神色也从心急如焚变成了从容镇定。他不再努力去搬抬乱石和巨木,试图找到梵老师的踪迹,反倒拿出对讲机,告诉局里说梵家老宅年久失修,屋顶坍塌,没什么大事。
梵伽罗的死去,对这些人而言竟如过往云烟,消散得那么无踪无迹。
唯二能记得他的人,一个是许艺洋,一个是宋睿。
此时此刻,宋睿正用猩红的眼珠锁定许艺洋的身影。他猛然间想起,掌握玉佩的人每救活一个人,就会在对方体内留下一块小玉佩。被梵伽罗救活的许艺洋,会不会也拥有同样的东西?
拿到它,能不能许一个愿望,把早已消失的人重新换回来?
这个念头萦绕在宋睿的脑海,让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危险。
许艺洋彷佛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害怕逃避,反而仰起头,迫切地说道:“宋睿哥哥,你是不是有办法救大哥哥,你救他啊,你快救他!”
“救了他,你就会死。”宋睿半蹲下去,用力擒住小孩瘦弱的肩膀。
“我早就死了,”许艺洋坚定不移地说道,“我不怕的。”
在这一刻,宋睿是真的动了杀念,然而他最终却又放开许艺洋,站起身,背转过去,迎着雨点落泪。因为他忽然想到,梵伽罗此时会不会正站在云层上看着自己,那样的罪行能不能获得他的原谅?
肯定不会的,一旦杀了许艺洋,宋睿就永远不会再是梵伽罗喜欢的宋博士,他的污浊配不上他的干净。
最终,宋睿停止了挣扎,从衣兜里拿出梵伽罗交给自己的小瓶,把里面的猩红液体喂进许艺洋嘴里。他闻得出来,那液体透着浓浓的腥味,应该是梵伽罗的血液。
如果梵伽罗真的是神灵,那么这就是一滴神血。
许艺洋以为这样能救回大哥哥,於是迫不及待地喝掉了,然而只是转瞬,他眼里的悲哀就消失了,变成了茫然和胆怯。而他僵冷的身体,竟在此刻拥有了呼吸、心跳和体温。
梵伽罗救活了他,也让他遗忘了自己。
看着懵里懵懂仰望自己的孩子,宋睿终是抑制不住地痛哭失声。
他抱住小小的孩童,无比悲哀地问道:“如果连我们都忘了他,世界上还能有谁记得?”
为了这个猜想,他害怕得瑟瑟发抖。直到此时他才明白,比孤独更为可怕的是永远遗忘那个会让你感到孤独的珍贵的存在。
“别让我忘了你!梵伽罗,别那么残忍!”他抱着孩子在雨中哀求,可是没有用,那些快乐的回忆,那些平淡却也甘甜的点点滴滴,正飞快在他的脑海中淡去颜色。
警察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闾丘氏的双眼和那颗骷髅头,竟然也都融化在雨里。梵伽罗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会慢慢消失。
宋睿极力思索着对抗这一切的办法,在电光火石之间竟想起了那人曾经说过的几句话:
“这是那棵菩提妖树的种子,你好好保存。”
“……万一它长出来一个我呢?”
“……唯有世间至恶或至善,才能让它生根发芽。”
宋睿猛然放开许艺洋,跌跌撞撞地跑到尚未坍塌的二楼卧房,从床头柜里找出一颗椭圆形的种子。
“孟仲,你帮我照顾洋洋,我过几天就回来。”留下这句话,他冲进了倾盆大雨里,连夜开车赶到香火村,找到那片黑色的湖,把种子埋在湖边最为污浊的一块土地。
他跪在地上,极度紧张又极度渴盼地等待着,然后在所有记忆消失的前一秒,苦笑摇头:“梵伽罗,你这个骗子。原来你这么会说谎。”
说好的一定会平安归来,最终却变成了天上地下永不相见。
宋睿到底还是遗忘了曾经的一切。
他站起来,一步一步往村外走,到了路边,上了自己的车,才又回头看一眼,却发现那个破败的小山村已经消失在一片莫名腾起的黑雾里。
“怎么回事?”他发出疑惑的呢喃,末了哂然一笑,驱车离开。
这场大雨连着下了七天七夜,雨停后,一条瑰丽的彩虹纵贯整座城市,令人发出惊喜的赞叹。
好美!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感受,然而没有谁还会记得,这份美丽是用怎样的代价换来的——
三年后,几个少年背着登山包行走在坑坑洼洼、人烟罕至的废弃国道上。
其中一个人抱怨道:“丁浩浩,你不是说香火村就在这一带吗?怎么我们走了几个小时还没看见?”
“传说中它就在这一带,具体是哪个方位我也不知道。”一名俊秀少年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知道你还带我们来,这次直播肯定泡汤了。”另外一人也跟着抱怨。
丁浩浩抹掉满头大汗,鼓励道:“再走走吧,也许就在前面。”
“妈的,老子鞋底都快磨破了,老子不走了!”他的两个同伴扔掉背包,瘫坐在路边,死活不愿再动弹。
丁浩浩还想再劝,却见前方涌来一团浓雾,又有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浓雾里走来,慢慢到了近前。此时已近黄昏,这人的脸映照在夕阳的余晖中,竟显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似天边的彩霞,瑰丽奇幻。
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却比无尽宇宙还要漆黑深邃。透过他的瞳孔,丁浩浩甚至看见了一片璀璨的星河。
他穿着一套灰扑扑的衣服,却依然那么优雅贵气,腰一弯,唇一勾,嗓音似山泉般清润:“你们好,请问有顺风车可以让搭乘吗?”
原本还想继续寻找香火村,完成这一次的恐怖直播的丁浩浩,脑袋一热便答道:“我们的车就停在山脚下。我给我的司机打电话,让他上来接我们。”
半小时后,三个少年与那位莫名出现的青年坐在一辆豪车里,行驶在回京市的路上。
“我叫丁浩浩,今年十六岁,你叫什么?”俊秀少年尝试着与青年搭讪,眼睛时不时瞟向对方,却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只因对方长得实在是太美了,就好像一只从山里跑出来的精怪。
“我叫梵伽罗。”
“你衣服上全是灰,把我们丁少的车都弄脏了。”一名少年嫌弃地说道。
另一名少年逼问:“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一个人出现在那种地方?”
“车脏了可以洗,没事的。”丁浩浩连忙为青年解围,却听对方轻笑道:“我是灵媒,听说过吗?”
“我靠,真的假的?”几人都是做恐怖直播的,对灵媒这类人群并不陌生,但现实中却根本没见过。
“我从不说谎。”梵伽罗始终保持着温和礼貌。
“那你能给我们通灵吗?来来来,我们试试看。”
“可以,你们在脑海里极力设想一件事,我来读取。”
“好好好,我们快开始!”
三位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梵伽罗,极力构想着某件事。
梵伽罗把手悬在他们脸前,一边感应一边述说:“你在想这一次的考试会不会吊车尾。”
“我艹我艹我艹!你竟然真的知道!”被说中心事的少年摀住狂跳的心脏。
“你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面孔,是一位少女,留着漆黑的长发,有着大而圆的眼睛……”
“等等,等等!别说了!”同样被说中心事的另一名少年恨不得去捂梵伽罗的嘴。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真的有灵媒!
“你……”梵伽罗的掌心长久地停滞在丁浩浩脸前,眉头深深皱起:“你的心里充满怨恨,却又遍布渴望。能给我看看那张照片吗?我或许能帮助你实现这个愿望。”
丁浩浩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上衣口袋,满脸都是抗拒。
“我或许能看见她在哪里,但我需要更多媒介,与她直接相关的媒介。你无需把照片展示给我,我摀住钱夹就可以了。”梵伽罗诚恳地说道。
丁浩浩终究还是敌不过内心的渴望,把钱夹从口袋里掏出来,递了过去,眼睛却又死死盯着梵伽罗的双手,唯恐他把它打开。
梵伽罗并未翻动钱夹,只是用双手将它合住,闭眼感应。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他把钱夹还给丁浩浩,叹息道:“有什么事回到京市再说吧。”
他一条有用的讯息都没传达,丁浩浩既感到失望,却又暗自庆幸,拿回钱夹后就冷着脸不说话了。
另外两名少年频频追问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却都没能获得答案。
接下来的旅程十分无聊,无论两位少年如何煽动恳求,梵伽罗都没再展示自己的通灵术。抵达京市后,他让司机在一个繁华路口停车,温和却又强硬地提出要求:“我和丁浩浩还有事要办,你们先回去吧。”
“你们要办什么事?路上没听见你们说呀!”两名少年满头雾水地下了车。
梵伽罗关紧车门,勒令道:“去城南警察局。”
“什么?”丁浩浩懵了。
“去城南警察局。”梵伽罗的嗓音带上了一种莫名的力量,於是司机竟连问都不问就把车开去了城南警察局。
梵伽罗拉着丁浩浩下车,将他带到刑侦大队,冲迎上来的一名警察说道:“我们是来报案的,他的母亲被人杀死了。”
原本还想跟来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的丁浩浩顿时如遭雷击,末了气愤地吼道:“你胡说什么!你妈才被人杀了!”
梵伽罗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钱夹,打开,从夹层里取出一张照片,提点道:“你仔细看看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你的潜意识告诉我,你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
照片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女人坐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则紧紧搂着女人的腰,齐齐看向镜头,笑容灿烂。两人身后是一片白色墙壁,并没有别的物品可以表明他们是在哪里拍摄的照片。
丁浩浩虽然常年把照片带在身上,却又厌恶看见它,此时眼珠子都红了,正用仇恨的目光狠狠瞪视梵伽罗。
梵伽罗把照片交给前来接待自己的警察,说道:“照片里的女人,被照片里的男人杀害了。我看见了她的屍体,埋在土里。”
“你们跟我来录口供!”年轻警员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把两人带到会客室。
然而十分钟后,他崩溃了,拿着笔录本跑到队长的办公室,抱怨道:“我遇见神经病了!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来报案,说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杀死了,还亲眼看见男人把屍体埋进了土里。结果我问了半天才知道,他所谓的看见是在通灵的时候看见的,他说他自己是个灵媒。”
“庄队,这么邪乎的事,你敢信?”
“我去看看。”庄G拧着眉头站起身。
途中遇见孟仲,交代了情况,於是三个人一块儿朝会客室走。
还未进门,里面就传来怒气冲冲的吼叫:“你凭什么说我妈妈被人杀了!你简直有病!好吧,我告诉你实话,我妈妈丢下我和爸爸,跟照片上的这个人跑了。照片是她寄回来给我爸的,她在向我爸示威,她是个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