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泰帝要他答应的,不是这桩荒谬的赐婚,而是从傅深手中,一点点分走北燕铁骑兵权。
严宵寒如今是正三品,北燕统帅则是一品,只要他能走上那个位置,荣华富贵指日可俟。况且有皇帝在背后支持,踢掉一个残废主帅似乎也不算难事。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唯有傅深故辙在前,给这金光灿烂的未来镀上了一层晦暗血色。
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极度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偏殿里西洋自鸣钟的钟摆连敲数下,敲碎了满殿静寂。
元泰帝已经有点不耐烦,正要再下一剂猛药,严宵寒忽然出声︰「臣有一事不明,恳请陛下赐教。」
「说来听听。」
严宵寒︰「傅家世代忠良,傅深守边数载,绝无二心,而且……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在这个当口赐婚,不但容易招致朝臣非议,反而助长了傅深的声势。臣驽钝,不知陛下为何执意在此时为之?」
这话似有松动之意,元泰帝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傅深的确是个忠臣,可他忠的不是朕。」
「为将者,就是君王手中的一把神兵利器,傅深固然锋锐难挡,可一把刀要是想法太多,就不那么让人放心了。为臣者,有的忠君,有的忠天下。傅深和他叔叔傅廷信一样,是个忠天下的臣子。」
「傅深这把刀,总有一天会调转刀尖对准主人,你说,朕如何能放心将他传给子孙后世?别忘了,北燕铁骑虽然守在边境,可距京城也不过千里之遥。」
严宵寒再一次在心里暗骂傅深,这根棒槌八成是干了什么费力不讨好的事,得罪了皇帝,他那北燕军又严密的跟个铁桶一样,飞龙卫想挖点消息简直难於登天。若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提前准备好对策,今日他何至於被皇帝和太子打的个措手不及!
「梦归,你跟在朕身边许久,是朕最得用的肱骨,」元泰帝道,「你与傅深不同,只要迈出这一步,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你若执意不肯,朕再给你个选择。」
严宵寒抬眼,望向高踞龙椅之上的帝王。
金口玉言,冰冷的字句染着森然杀意,一个接一个滚落金阶。
「要么接旨,同傅深完婚,要么,你去替朕亲手除掉傅深。」
时移世易,当年元泰帝有多倚重傅家,此刻就有多忌惮傅深,甚至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
严宵寒捡起磕掉一角的圣旨卷好,他一直跪着,此刻深深俯身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臣……叩谢陛下隆恩。」
微薄的天光照进殿内,落在高悬的「中正仁和」牌匾上。
这场秋雨来势汹涌,宫门外积水遍地,黄叶飘零。满目黯淡昏沈之中,被水打湿的红衣便格外显眼。
严宵寒目不斜视地走到那道笔直的背影面前,居高临下,冷冷地道︰「陛下不会见你的,别白费工夫了,回去吧。」
傅深没抬头,只抬了下眼皮,平视着严宵寒的双腿,态度竟比站着的人还倨傲︰「皇上让你来的?」
「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别问了。」
「你答应他了。」
严宵寒彷佛突然被他激怒了,在宫内郁积的怒火冲天而起,劈头盖脸地朝傅深砸下︰「是啊,不然呢?我今日的一切,权势地位,都是皇上给的,我有什么资格不答应?!」他一把拎起傅深的领子︰「你还有脸来问我?你不是清高吗,不是一心为国、效忠陛下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现在怎么又跑到宫门前来跪着求陛下收回旨意了?不是该高高兴兴地领旨谢恩么!你跪在这儿给谁看?」
雨越下越大,严宵寒躬身靠近傅深,近的甚至贴上了他被雨水打的冰凉的侧脸。
嘶哑的怒吼压在嗓子里,淹没在滔天的雨声里,微弱的不敢落在任何人耳中,偏偏让傅深听清了。
「你是堂堂北燕统帅,为什么要在这受这种委屈?你为什么不反?!」
傅深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忽然笑了。
他所有的愤懑无奈、心灰意冷、感同身受,漠然的洞察与刻骨的煎熬,俱在这一笑之中。
严宵寒似乎被这一笑灼伤,蓦地松开了手。
傅深闭了闭眼,脸色在雨水的浸泡下白的近乎透明,水珠顺着发梢眼角滚落,痕迹蜿蜒,过於瘦削的下颌和脖颈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易碎来︰「其实我知道,就算在这儿跪断了腿也没用,只是到底意难平……我是不是又欠了你一个人情?实在对不住了。」
「可是严大人,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北燕铁骑守家卫国,数十年的英名荣光,如何能因我一己之私,变成千古骂名?」
「傅某或许做不了君子,但绝不做罪人。」
风急雨骤,乌云沈沈,天地间一片晦暗。
傅深说︰「今日之辱,来日必还。」
严宵寒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他从前以为自己了解傅深,於是轻视他那种过分天真的执着。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傅深远远不止他所了解的那些,他也完全无法轻忽傅深一以贯之的坚持。
他叹了口气,怒火被彻底浇熄。
严宵寒伸出手,打算扶傅深起来,总在这儿淋雨不像回事。谁知手还没碰到他,那人忽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倾,亏得严宵寒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傅深一头栽进了他的臂弯里。
「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