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这天傍晚,医院里来了两个特殊的客人。孙珞出去接了个电话,在电梯口等了一会,没过多久,就见一个没他腿长的小豆丁从轿厢里蹿出来,亲亲热热地喊:“孙叔叔!”
“哎。”孙珞俯身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掂了掂,难得露出一丝笑来:“长个儿了,也比以前重了。”
他又低头看向后面走出来的小孩,倒是没想到他也会来,两人目光相对,那孩子很沉静地向他问好:“三叔。”
孙珞是长辈,有疑虑也不能挂在脸上,便朝他点了点头,对身后跟上来的司机道:“我带孩子过去。”
那司机是傅家的老人,自然也认得孙珞,朝他拘谨地笑了笑,自觉去走廊上等候。孙珞抱着一个,领着一个,回到病房。傅廷信正倚着床头转魔方,他是玩枪的,手快的几乎转出了残影。孙珞抱着的小豆丁一看见他,立刻扭着要下地,脆生生地道:“二叔!”
“哟,这是谁来啦?”傅廷信放下魔方,笑吟吟张开手要抱。孙珞轻轻把孩子放在他身边,叮嘱道:“小心点,别碰到伤口。”
“二叔,我爸爸说你失忆了,”小豆丁瞪着葡萄一样的黑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你不认识我了吗?”
傅廷信虽然想不起往事,梦中却有这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他没想到这小玩意还知道什么叫“失忆”,笑眯眯地说:“怎么不认识,二叔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们家小深。”
傅深闻言,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眉毛反而耷拉下来,很忧愁似地叹了口气。
傅廷信:“怎么了宝贝儿?”
只见傅深眼里蒙上了一层泪花,转头对站在床尾的小孩委屈巴巴地说:“哥哥,我二叔真的失忆了。”
傅廷信和孙珞齐齐瞠目。
那孩子迅速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他抆脸,像模像样地安慰道:“他认识你啊。不是叫你小深了么?”
傅深凄凄惨惨地说:“可是他以前不这样,他都叫我二愣子。”
傅廷信:“……”
孙珞颤抖着捂住嘴,转过了身。
傅廷信跟他这个大侄子接触不多,就前年回家探亲时陪他疯玩了半个月,那时候还没有旁边那个小朋友,傅深跟他特别亲,傅廷信为了逗他,经常管他叫二愣子,没想到这小豆包居然一直记到现在。
傅廷信感叹道:“我真是没看错你啊……”
那小孩比傅深大一点,一团稚气里已经能看出日后的俊美轮廓,却对他们家这二愣子格外温柔耐心,拉着小手哄他:“二愣子不好听,小深好听。”
傅深有来有往,软乎乎地说:“你的名字也好听。”
傅廷信被他们俩逗得不行,笑着问孙珞:“这是谁家孩子?”
孙珞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那孩子身上掠过,状若无事地道:“是我侄子,叫严宵寒。跟小深在同一所小学。”
傅廷信一听这姓就知道有内情,体贴地没说破,又逗两个小朋友玩了一会儿,见时间不早,便催孙珞送两人回去。
孙珞一手领一个,把他们送到楼下,等回到病房时,却看到傅廷信正对着窗外的夕阳发呆。
一场大病,他瘦了很多,只剩薄薄一层皮肉包着骨头,轮廓却像是刀削出来的,愈发锋利孤傲。
这幅模样,与孙珞记忆中的少年,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
他站在遍地暮色中,第一次真切地领悟到了什么叫“后悔”。
傅廷信丢了的记忆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而他因一念之差错失的那些时光,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伍】
傅廷信耳朵很尖,虽然在发呆,还是很快发现了孙珞,他从病床上转过头来:“送走了?过来歇会儿。”
孙珞掩上门,在病床边坐下:“严宵寒那孩子是我二哥的私生子,他妈妈的身份很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去年他母亲去世,我二哥才把他接回来,没改姓,估计以后也不打算让他继承家业。你要是觉得他……”
“我觉得挺好,”傅廷信打断他,随口道,“傅深刚那么大一点儿,又不急着攒人脉。他喜欢跟谁玩就跟谁玩,别多想。”
孙珞:“嗯。”
傅廷信看了他一眼,又说:“而且有个一起长大的发小挺好。你看我躺了这么多天,都是你替我跑前跑后,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镜片有点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睛,可傅廷信明显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孙珞似乎躲闪了一下。
不是的。
孙珞眼帘垂下,避开了他的视线,在心中默默地说:“不是发小,我也从没仅仅把你当成‘兄弟’。”
【陆】
傅廷信连脑震荡带腿伤,在医院躺了三个月才获准出院,可惜他的失忆还是没治好,自然也无法继续留在部队中。临出院前,他的上级来探视过一次,两人在病房里谈了一上午,后来傅廷信让孙珞替他打了份退伍申请,彻底脱下了军装。
他被孙珞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傅家上下居然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示出诧异和反对。傅廷信躺在客卧干净柔软的双人床上,听见孙珞说:“你的伤还要再养一段时间,自己一个人住不安全,住这边方便我照顾你,别见外。”
傅廷信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冷笑:“装,接着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傅廷信只是失忆,并没有失去智商。孙珞的体贴周到他都看在眼里,这人十有八九就是对他有那个意思。但在孙珞的描述中,两人完全就是一对24k纯的好兄弟,和睦友爱,没有分毫逾越之处。
傅廷信差点就信了他是暗恋自己不敢说,然而那天跟队长聊天,他偶然听到队长提起自己以前在部队时,为了避免搞特殊化,好几年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寄过信。傅廷信觉得有点奇怪,追问了几句,才知道自己从未在队里提起家庭背景,更没跟任何人提过孙珞这个“好兄弟”。
他留了个心眼,趁他大哥傅廷忠来探望时又仔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自从军以后,就与孙珞彻底断了联系,当时家里还以为他俩闹崩了。
这不合常理—孙珞对他好的像上辈子欠了他一样,两人之间如果没有矛盾,他不可能忍得住好几年不与傅廷信联系。
分别七年,杳无音信,却能在得知他受伤的第一时间赶往西北。用情不可谓不深,那么两人为什么会闹掰?如果傅廷信没有受伤,是不是他在役期间,孙珞永远不会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傅廷信脑洞大开,自编自导了一部狗血连续剧,又想起梦中种种经历,云里雾里地猜了好一阵子,直到孙珞来敲房门叫他吃饭,才收了思绪,懒洋洋地说了声“进来”。
孙珞推门进屋,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西装裤,格外挺拔,格外好看。他在家里时不戴眼镜,没了遮挡的眉眼顿时锋利起来,落在傅廷信身上的目光却十分软和:“起来了。今天天气好,吃完晚饭带你下楼散步,好不好?”
傅廷信听他跟哄孩子似的,一时玩心大起,伸长了手,哼哼唧唧地道:“起不来。”
孙珞有点好笑地走过去拉他起床,傅廷信顺着他的力道,晃晃悠悠地支起上半身,孙珞刚一松劲,他又没骨头地栽回枕头上。
傅廷信故意耍无赖,孙珞便纵容地又拉了他一次,这回没等傅廷信倒下,他一把将人捞进了怀里,手圈在背上不让他跑,谁料傅廷信像个终於抱到饲养员大腿的大熊猫,呜嗷一声扑在他身上,死活不肯起来了。
两人在屋里闹成一团,最后孙珞干脆把傅廷信从屋里扛了出来,到楼梯口才放下——因为楼下有保姆。
保姆倒是没发现两人在楼上胡闹,只是在摆饭时提醒了孙珞一句:“先生,您手机刚才响了,好像是有电话。”
傅廷信坐在桌边喝汤,偶尔用余光偷瞄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的孙珞,听他用截然不同的冷静语气与那头讲话,心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猜测——
孙珞该不会是以为他恐同,所以才不敢联系他,甚至在他失忆时,也只敢告诉他两人是铁瓷发小。
难道……失忆之前,他已经跟自己表白过了?
那他现在给孙珞表演个一百八十度的对折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