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2 / 2)

落池 余酲 2982 字 1个月前

简单的一个问题,却让程非池反应了许久。他微微点了下头:「嗯。」

孙怡然整个人都混乱了。她没遇到过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扭头看包厢门,思考该敲门让叶钦出来说清楚,还是该帮他一把,赶紧把程非池带走。

程非池不知道她脑内的天人交战,迈开步子迳直往电梯方向走。电梯正在往一楼下降,他看了一眼显示屏,调转方向走楼梯。

孙怡然忙跟上去,幸而程非池脚步不算快,她一边追还能一边说话:「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程非池垂着眼看地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低低「嗯」了一声。

「叶钦他也一定不是故意的,」孙怡然见他还听得进去话,接着道,「我回头好好劝他,你别……别难过。」

双脚踩在最后一级大理石台阶上,程非池定住脚步,孙怡然也跟着站定。

她从程非池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疑惑不解,眨了下眼睛又看不见了,深琥珀色的瞳孔中唯余空漠的木然。

程非池缓慢地摇了一下头,意识到这动作可能会产生歧义,开口道:「不用劝他。」沉默几秒,又补充一句,「我没事。」

夜里九点半,首都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喧闹繁华。

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程非池经过一个超市门口,看见拎着大包小包从里面出来的一家三口,目送他们上了出租车,又盯挂着大红中国结的橱窗看了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他早已习惯快节奏的生活,平时哪怕在去打工的路上都不愿浪费时间,在心里盘算这个月的生活开支,或者下个月如何再增加收入之类的琐事。此刻他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突然的空闲却让他更加迷茫,连自己要往哪里去都不知道。

在站台等了十多分钟,上了一辆城际公交。这是去往市郊的最后一班车,车上人不多,程非池在最后排的角落位置坐下,偏头看窗外,车里车外彷佛被这一扇窗分隔成泾渭分明两个世界,窗户的那一头是暖洋洋的热闹,这一头是冷冰冰的颓然。

只有他一个人被隔绝在外。

程非池在车上给易铮打了个电话。易铮听到他询问叶钦具体调查了些什么,当即了然地笑:「我早就说过那小子不单纯,现在肯相信了?」

从易铮的口中,程非池得知叶钦调查他的时间是在前年九月份,也就是高二刚刚开学的时候。

那会儿他连叶钦是谁都不知道,他头一回痛恨自己的记性这么好,至今还能清楚地叶钦第一次给他送早饭是在十月底的某个星期一,而在这之间,发生了便利店栽赃、扎轮胎,还有体育课顺手扶了下快摔倒的叶钦这三件事。中间没有其他交集和任何过度,叶钦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开始追他的。

易铮神通广大,连叶钦调查了些什么都知道,不等程非池问就直接说了出来:「除了查你的家庭关系,查你母亲,还查了叶锦祥那些日子的去向。据我所知,叶锦祥在外头养着一个情人,至於叶家这小子把你和他放在一起查,是顺便,还是巧合,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程非池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说了声谢谢。易铮不费吹灰之力了却一桩心事,语带笑意:「谢什么,我是你的爸爸。」

挂电话之前,易铮又想起别的:「对了,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叶家那小子身份证上隐瞒了真实年龄,他还没满18周岁,日期倒是与实际相符,十一月二十九号。」

公交车在嘉园小区站停下。

从后门下车的时候,一阵寒风迎面而来,吹得程非池浑身刺痛。

他以为是衣裳单薄的原因,可坐上电梯拿钥匙开门,直到进去屋里,他还是疼得厉害,这痛感像钢针一样穿透皮肤,顺着血管和肌理拚命往身体里钻。

有几根戳进胸口,某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心脏已经停止跳动。麻木得几乎要失去触觉的手指摸到开关按下,眼前疏忽亮起,感受着吸入肺腑的冰凉空气,和眼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家俱陈设,他才知道自己没死,也没做梦。

现实远比这些残忍一千倍,一万倍。

卧室还是老样子,被子是他叠的,和枕头一起堆放在床头,冬至那天分别后就没人来过。

去年的冬至,十二月二十二号,离十一月二十九号整整相差二十三天,难怪连着两年的这一天,叶钦都不用回家跟父母过生日。

他那么恋家,为了离家近选了附近的学校,中午都要跑回家陪妈妈吃饭,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凭什么留给自己这个无亲无故的人?

他从小娇生惯养,见过的名贵礼物成百上千,凭什么看得上自己送他的戒指?

程非池茫然四顾,看着这间他们两人一手布置起来的屋子,觉得从前的自己可能是疯了,竟然觉得这里像个家。

目光冲钝地落在床头的玻璃罐上,程非池走过去,将它拿起。房间里没开灯,罐子里的星星闪着细微的萤光,他打开瓶盖,把星星都倒在桌上,就着客厅透进来的一点灯光,一个一个地拆开。

右手包着厚重的纱布,手掌弯曲不能,以致动作缓慢艰难,他索性将纱布拆了扔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拆星星。越是往后拆,心里越是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期待,似乎如果找不到那一张,他就可以假装今天什么都没听到。

只需要这一件证明,他就可以将今天发生的一切从脑海中抹去,连同那些刺骨灼心的疼痛。

玻璃罐小巧,里面的纸星星并不多。只剩下最后五个,程非池目光专注,手指动得飞快,心脏也在胸膛里有力跳动,翘首以盼这份微小的希望。

却在拆倒数第三个时戛然而止。

拇指按住纸条慢慢抹开,拼凑出一行字。程非池定定看了几分钟,把每个字拆开揉碎再放到一起,用尽全身力气确认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把星星又叠回原样,放进玻璃罐里。

捧在手上端详的时候,才发现瓶身沾了黏腻的血,糊得看不清里面的东西。铁锈味在鼻腔蔓延,他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把即将凝固的血迹抹掉,那颗星星还静静地躺在里面。

沉重的呼吸间,遮住眼睛的薄纱被吹散,视线骤然清明。

他懂了,叶钦过往对他种种的践踏侮辱,以及那些让他不得其法的反覆无常,并不是在耍小脾气,而是他真的恨自己,恨到非得要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解气。

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将这份感情视若珍宝,当做上天给他暗淡贫瘠的生活送来的一轮小太阳。

到头来,这不过是另一个用谎言堆砌的城堡,在他为这片光芒和温暖留恋沉溺的时候,从天而降的一记重锤将这缥缈虚幻的建筑物击了个粉碎。

不过须臾,那些炽热的阳光,跳动的心脏,鲜活的生命力……统统化作尘沙粉齑,风一吹就离他远去。

叶钦说得对,他可不就是个傻子吗?

程非池以为自己在笑,抬起头,窗户玻璃映照出他的没有半分表情的脸。

原来一个人哪怕痛到极处,面上也可以不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