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砍断了右手,伤口发炎;在海中被无数大鱼啃咬过,身上的肉少了一半。
这都能从鬼门关里爬出来,已然是一种幸运。
裘复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年,阮阿华太穷,请不起医生,只能找渔村里的大爷买点药膏。但是就算他已经这样掏心掏肺地对这个年轻人好,对方也照样不领情,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从来不理会他,只是每天都沉默地望着东方的位置,望着一片茫茫的大海。
“你来自东边?你是港城人?我听说那里老繁华哩!好多漂亮的大姑娘,好多好多汽车。是不是城里人都和你一样,长得这么好看?你长得真好看,比咱们村的王小妹还要好看……啊!”
话音落下,一个狠烈的勾拳便停在了阮阿华的眼前。
俊美漂亮的青年危险地眯了眸子,冷笑一声:“再敢说我的长相,老子把你废了!”
不过裘复也就只能在这种时候逞威风了,很快他的伤口再次复发,右手手腕处严重发炎,整个人昏迷不醒,脸色惨白,似乎真的要熬不过去了。阮阿华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最后竟然卖了家里头唯一的一头驴,送裘复去了他从来没去过的医院。
当裘复醒来时,看见的便是阮阿华满是泪水的眼眶。
“老天爷真好,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这一刻,裘复整个人怔住,双眸颤动,足足看了这个人很久,才闭上双眼。
三个月的拳打脚踢,一整年的不理不睬,到最后,换来了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信任。村里头的人都说:“阿华,你把娶媳妇的驴都卖了,以后怎么办啊!”对此,阿华嘿嘿一笑:“又不能不救阿福,阿福不是病了吗。”
众人笑駡:“你这个傻子!”
阮阿华,长得算不上多么好看,只能说是不丑,比柯元宇差远了,更不用说和裘复比。可是,这个人却拥有全天下最好的心肠。他扶着裘复,每天锻炼身体,早日恢复;他买不起高昂的进口药物,他便努力地出海打渔,想要多买点药膏,说是涂多了也不比那些西方人的东西差到哪儿去。
第二年的时候,裘复还是不爱说话,只是每天看着东边。
第三年的时候,他已经能正常行走,除了不可以做剧烈运动外,与常人无异。
第四年的时候,他开始帮阮阿华一起下海打渔。他淩厉可怕的身手让同行人惊怔不已,纷纷表示:阮阿华不得了,救了这么一个厉害的捕鱼能手,几年前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在居然这么厉害!
真正让整个渔村被震慑到的,是有一次,一条疯狗追逐一个小女孩,就快咬上女孩的脖子。电光火石间,那个冷峻好看的年轻人一个扫腿,将那疯狗直接踹死,全村人震惊。
裘复从来都是裘复,即使曾经伤重得快要死去,他也是洪义社的二当家裘复。
平静的生活,让这个人似乎化为了一个普通的村民,但是无论是那恐怖的身手还是出众的长相,都让其他人无法用普通的去对待他。在某个秋天的夜晚,阿华煮了黄酒,庆祝自己捡到裘复整整四年。
他从来不知道,裘复和阿福有什么区别,他不认识“复”,倒是知道,一到过年,大家的门上都贴着一个“福”字。
所以他叫这个人阿福。
喝着喝着,阮阿华就喝多了,嘴里咕哝地念叨着:“村口李叔家的闺女想嫁给你,村尾刘爷爷的孙女也想嫁给你,就连咱们村最好看的王小妹也想嫁给你。阿福,你真有福气啊,那么多人想嫁给你哩!”
回答他的是裘复意味深长的眼神,没有吭声。
醉鬼还在继续说话,裘复却一口口地喝着酒,似乎没有听见这些话。等到阿华真的醉晕过去后,裘复认命似的将他扛了起来,扔到了床上,然后薄唇一勾,轻笑了一声,俯下身不知道做了什么,接着转身离开。
那一夜,裘复站在视窗看着东边的天空,直到太阳升起,他才转身离去。
从那以后,裘复再也没有看过东边,他仿佛真的成为了一个渔民,白天下海打渔、晚上听这些渔民说闹。一切都没什么变化,直到有一天,当裘复想要用右手去接什么东西时,他微微愣住,旁边的阿华也一下子愣住。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阮阿华告诉他:“阿福,我想给你找个假手,人家说假手特别像真的,别人都看不出来,而且你还能用假手拿筷子,特别管用!”
裘复冷笑一声:“把你的手剁下来给我?”
阿华嘿嘿一笑,没有再说话。
一周后,裘复被叫到县里面的殡仪馆,看到了那具屍体。
开膛破肚,肠子被掏空,胃更是被搅成了稀巴烂,那种可怕恶心的景象连资深法医都是连连摇头,不忍多看,跟随裘复一起来的老村长早就呕吐出了酸水,吓得不敢回头。
只有这个年轻人,他面色平静,一步步地走到了停着屍体的床前。
他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温柔地抚摸着这个人的脸庞。这个人长得实在不算英俊,但是却很耐看,裘复知道,这个人笑起来眼睛旁边有一道细纹,非常温暖。
裘复的手指顺着那紧闭的双眼,滑到了鼻子,再滑到嘴唇。
老村长说道:“阿福,这么恐怖,你快过来!赶紧过来!”
一旁的员警解释道:“这个人参与毒品运输,把毒品吞到了胃里,当时正好我们的人正在追捕那一群港城的毒贩,他们带着这小子跑了一段距离,就把他的东西取出来了。你们记住,有些钱不是想拿就能拿到的。你是村长是吧?你回去告诉你的村民,不要因为那点小钱就做这种铤而走险的事情,黑帮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有时间他们可能会给你留条小命,没时间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要教育教育你们村那些愚昧的村民,傻到去相信这种钱,简直是自寻死路……啊!”
尖锐的小刀“嗖——”的一声从那员警的眼前抆过,狠狠地插入墙中。
那个头发偏长的黑发年轻人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员警,一字一顿地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袭警了!袭警了!!!”
小小的派出所里,只有不过六个员警,还没来得及掏出警棍,便被这个黑发年轻人全部打趴。
法医吓得缩在墙角,只见俊美邪异的年轻人转眸看他,问道:“他有什么遗物吗?”
法医浑身瑟缩地点头:“有……有!一个最差的医疗用假肢,还有一点点碎钱……啊对,还有一张照片,一张照片!”
五分钟后,在老村长和法医惊恐的眼神中,这个黑色头发的年轻人抱着那残破的屍体,一步步地走出派出所。这里地处荒僻,等上面有人来支援时,对方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还是那样一艘残破的渔船,还是那样一个日光昏黄的傍晚。
在船头,裘复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动手术,接上了那个假手。这假手实在是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低级货,接上去后,只是一个装饰的作用,缝合的时候也是不断有鲜血流出,可是裘复却全不在意。
将这一切都做完后,他抱着那早已冰冷的屍体,靠在自己的胸膛里,目光平静地看着这茫茫无边的大海。海波一如千万年前的一样,随风荡漾,海水也和他曾经看过的一样,碧蓝澄清。
他抱着这个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呼吸的屍体坐了一整夜,神色温和,没有一点起伏。
第二天清晨,他将这人的屍体缓缓放入大海里,然后再次向着东方看去。
眼泪早已流不下来的,阿福或许会流泪,可是裘复永远不会。
他穿着那一件米黄色的麻布外套,安静地坐在船头,看着船只离港口越来越近。
裘复,终於回来了!
世界上总是有很多因缘巧合的相遇,有的人一辈子相守,有的人一生错过。他放弃了想了二十多年的大当家的位子,他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个普通的渔民,他决定要好好地过日子,成为一个普通幸福的人。
然后,他再次被这个人抛弃了。
一只手重要吗?
阿福认识的阿华,不会为了钱去做铤而走险的事情。他甚至不识字,不知道什么叫毒品,不知道什么叫走私。他吞下那些胶囊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或许是在想,终於可以给阿福买一只手了,又或许是在想,那天晚上,阿福的亲吻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最后,傻子终究是傻子,就算买到了假手,也被人骗了,买了二手的废弃货。
在他被人活生生地开膛破肚时,那些人根本或许都不知道这个正在被他们残忍杀害的朴实渔民的名字。就像那些员警,他们只想着“这真是一个愚蠢的家伙,以为钱是那么好赚的”,却没想过,就是一个傻子,也有爱他的人,也有愿意为了他而放弃一切的人。
在阿华死去的那一刻,阿福就再也不见了。或许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明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明明就不该有任何交汇的可能性,只要他不在,阿华应该娶上一个漂亮的媳妇,生一个大胖儿子。那个儿子可能和他一样,每天下海捕鱼,最后为阿华生一个大孙子。
冰冷的刀划破肚子,滚热的血,从腹腔里涌出。
裘复这一生,杀过无数的人,他最残忍的时候,曾经把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一刀割喉。
而如今,报应来了,没有报在他身上,报在了他唯一的软肋上。
黑帮的人,不能有软肋,有了软肋,就有了弱点,就再也不会无敌。不过现在,他的软肋已经死了,他再次无敌,浑身上下没有别的念头,只想断送那条利益链上打的所有人。
等到在港城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后,他再次离去,坐在同样的船头,看着同样的夕阳,只不过那个曾经陪他一起坐在这里看日落的人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帮他修剪指甲,笑着说一句“阿福,你长得真好看”。
电影,落幕在裘复刚回到港城时,和柯元宇的一段对话。
“洪义社里,有肇兴帮的奸细,沾了毒,我就肯定要杀。”
“你要杀自己曾经的兄弟?”
“柯元宇,你要阻止我?”
“不,我一直很遵循老当家的三条规定,不沾毒,不沾人,不沾红。”
“好,那我愿意帮你。”
“……我很想知道,你这次回来,既然都把我绑在这里了,为什么不趁机杀了我?社里有不少人还是你的心腹,你回来得不算太晚,我记得王叔就是你留下的暗手吧。”
回答柯元宇的是死一般的寂静,等过了许久,这个冷漠无情的男人才语气平静地说道:“我回来,只想杀人。杀完人,我就离开。”
柯元宇微微笑了:“为什么要杀人?”
裘复抬眸,回答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因为,他们没让我来得及,告诉他一句话。”
告诉他,我喜欢你。
那个落在醉酒之时的亲吻,轻得如同羽毛。一吻结束,刚刚碰到,黑发年轻人便转过身,立刻离开。而他自然也不知道,在下一刻,憨厚的渔夫愣愣地睁开眼,仿佛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画面慢慢地暗了下去,这一段港城风云压缩在短短几秒钟内,在所有观众的眼前一晃而过,如同繁华落幕,再也没有了生息。然而就在许多人捂着嘴巴,瘪嘴忍住眼泪的时候,他们却听到,一段笑駡声和踢打声忽然响起。
“嘿,这臭小子居然还活着,命挺大的啊。喂,你小子叫什么,老子给你个机会,你有什么遗言,说来听听。”
“福……阿福……”
“说什么?说清楚点,会不会说话啊!”
“手……”
“别闹了,这小子马上就死了,你和他闹什么。”
“我在闹?咱们都把他肠子掏出来了,你不觉得好玩,这都不死,要不我再去补一刀?”
“好了好了,积点德,快点走吧,条子要来了。”
“做这行你还跟我说积德?咦,这是什么东西,这小子一直拿在手里头。”
“阿毙!走!人家的遗物你都要拿?就当给你儿子积德了,走走走!”
“切,原来是个破破烂烂的假手啊,送给我我也不要。”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只有水滴声还在一下下地响起。到最后,一道沉沉的笑声沙哑的响起,好像有谁把一个塑胶袋攥进了手心。
“……喜……欢……”
水滴声还在淅淅沥沥地响起,残喘的声音却再也不见。
电影院里,是久久的寂静。当最后的演员表缓缓地往上拉起后,终於有人泣不成声地呜咽起来,李鸿鸿喉头梗塞,眼泪从眼眶里流淌而出,但是她一转头,却见旁边的小姑娘早已泪流满面,不断地用手去抆拭从脸颊处往下流淌的泪水。
你说——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句话。』
他说,我的答案是——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