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2 / 2)

“……嗯。”

“那你怎么还不走?”

薛正雍就挠挠头:“可那个人又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你,我……我总还能跟你说说话吧,他又管不到。”

“……”

见她沉默,薛正雍便有些犹豫了:“他管得到吗?”

王姑娘低下头,轻声说:“他不会管。”

姜曦与她而言算什么呢?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师门命令,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派中人人都说姜曦是人渣,可是王初晴觉得,如果一个男人只因不愿接受别人的爱意就被判作渣滓,那未免也太刻薄了。

姜曦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人的感情,从来也没有给过任何人希望,是她们如飞蛾扑火,明知他冷酷无情,却一厢情愿地追着他去。

到了这一步,她其实也觉得很难堪,想放下了。

但是,阴错阳差的,大抵是因为负责药膳的弟子糊里糊涂,之前某一天调配药剂时出了错误,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王姑娘发现自己竟已有了身孕。

她只觉得慌张又无助,不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师姐妹们又会怎样议论她,嘲笑她,也不知道姜曦会是怎样的态度。她左右无法,急的坐立不安,最后决定去找掌门。

可来到掌门屋外,还未敲门,她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正是姜曦在说话。

“师姐凡心不定,灵核越来越暴虐,如今一点小法术施展起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灵流,再这样下去恐会伤及她身。恳请掌门收回双修成令,我不能再和她一同修炼。”

“唉,曦儿,不如你再与她说一说,或许能……”

“不用再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多次,但她并不适合这一道。”姜曦说,“初晴心思太容易动摇,没用的。”

掌门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姜曦道:“若无人可清净断念,便不修了。”

掌门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去吧。清净断念是双修之道里最难过的一关,也不知道孤月夜这数十年内,还能不能有一个像你一般心无旁骛之人。”

姜曦倒是没有立刻离开,他原处站了一会儿,问道:“这很难吗?”

“难极了。”掌门看了他一眼,“你与王初晴在一起那么久,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姜曦几乎是有些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会……动摇?”

掌门盯着姜曦看了一会儿,从这个青年的眼中,他没有看到半寸虚伪,这於是令他倍感惊讶,他斟酌了片刻,问:“姜曦,王初晴在你眼里,是什么?”

“大师姐。”

“双修的时候呢?”

“……双修的对象。”

“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

“……”

见掌门有些复杂的神色,姜曦皱了皱眉:“难道该有其他吗?”

“不是。”半晌之后,华发已斑的老掌门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弟子双修一直过不了情关。你是第一个。……但可惜,也不知谁能与你完成这一大事了。”

那一天,姜曦也好,掌门也罢,他们谁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番对话已尽数落入了王姑娘的耳中。如果说,前番王姑娘还怀有一丝幻想,半点希望。那么这一番对白,却令她遍体生寒,颜面尽失。

太难堪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再在门派立足,不知该以何面目示人。以前她的脊梁都已经要被师姐妹们戳断,若是让人知道她还不慎和姜师弟有了孩子……

她只是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她再也不敢留在门派。星夜逃离了霖铃屿。

“……你不是与薛正雍私奔而走的?”

王夫人道:“不是。”

姜曦蓦地合了眼眸,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确实是个薄情人,一心只有自己的大道。他一生除了王夫人,没有接触过任何女色,而当年对这个大师姐,他也觉得自己毫无感情可言。可后来听说王夫人与薛正雍私奔离岛,他多少还是皱了皱眉头。

他觉得世上感情果然不如花草长久,世上女人果然都很不可靠,哪怕是这个对自己饱含深情的师姐,还不是说和别人走就和别人走了。

自此,他对情爱之事愈发厌弃,甚至有些齿冷。

过了二十年,直到今天,他才终於从大师姐口中听到了这一段往事的真相。只是当时的“王姑娘”,已成了如今的“王夫人”,他们人生中最好的那些年华,都已经过去了。

过了很久,姜曦才极为生硬地说:“那你……你又何至於要离开孤月夜?”

“我不能在和你同存於一个屋檐下了,师弟。”二十年之后,王夫人终於能这样平静地望着他,“人都是有尊严的,我没有颜面再立足于师门。”

“……”

“我想要把蒙儿扼杀于腹中,却又不忍。”王夫人淡淡道,“所以我一个人,走过了很多地方。后来在白帝城生下了我和你的孩子。正雍找到我,陪在我身边的时候,蒙儿都已经一岁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咳血。

当年走火入魔,修至灵核暴虐,这些年一直在压抑着,从来也不动用法术。如今,凤凰火起,烈焰冲天,她的性命也已至尽头。

王夫人慢慢地止住咳,她的呼吸已有些紊乱了,她说:“师弟,所谓的正雍掳掠我回死生之巅成亲,是他对外放出的话。他从来都怕我难堪……也怕蒙儿难堪。”

她的目光逡巡了很久,落到了薛正雍的屍身上。

却只是须臾,就被刺痛。

她想到那年新婚,薛正雍笑嘻嘻地对她说:“好啦,从今以后,往事都别再想了。以前在孤月夜,那个坏家伙尽让你丢脸。我可不会。”

“你跟我在一起,这辈子我都要让你风风光光的。”

“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王夫人将脸转开去,她在细细地颤抖。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薛正雍做到了,他在的时候,她从不必抛头露面,也从不会被人为难。她流的眼泪,受的屈辱,淌落的血,都是在他走后。

“这么多年,他不在意我身体羸弱,不能再有身孕。也不在意蒙儿并非他的亲生骨肉,他将他视为己出。薛蒙……薛蒙长到那么大,没有受过什么苦……”

她阖目,脸色白到透明。

“如今我们都已再不能护他了。”

姜曦麻木地立着。

“师弟,你便将这二十年,算作我对你的报复也好……要怨要恨,要嫌恶……算在我一个人身上。”

王夫人的嗓音越来越轻渺。

“求你帮帮他……莫要让旁人,加害於他……”

到最后,她喃喃的声音轻若飘絮:“夜沉……求求你……”

凤凰天火遮天蔽日,姜曦站在这一片火海之中,天地都是一样炽烈的猩红色。他看着高座上的那个女人。她闭着眼,垂着眸,就像是睡着了。他觉得她大概还有话要说,更何况她刚刚分明还答应过薛蒙,说母子俩要在霜天殿见——所以他耐心地等着。

他等她站起来,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出笑话,一场闹剧。

他沉着性子等了很久,等到脸色越来越阴鸷,心跳越来越沉闷,血越来越冷。

她却再也没有说话。

王夫人与薛正雍一同归寂了。

她曾是名门高阶女修,温柔贤淑,后来人们说她是被薛正雍掳掠去当了夫人的,也有人说她是与薛正雍私奔后成的亲,众多纷纭,谁都不知道真相。这些年,死生之巅的许多人都觉得王夫人可能并不十分喜欢自己的丈夫,只是因为胆小,所以不敢埋怨。

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在得知薛正雍命殒的那一刻,她就已有了去意。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殉情还是殉别的什么。这个女人的心思,或许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那么明白。她这一生,对丈夫究竟是感激还是爱意?对姜曦的情愫又是否早已磨灭?她其实窥不破。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明确的答案。

到最后,她其实模模糊糊想到的,只是一句多年前她在窗边读到的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生平未展眉。”

那时候她与薛正雍新婚,恍惚也会想起少女时在孤月夜度过的岁月。她望向窗外,蜀中的雾总是那么大,聚散离合,像是满地白云无人扫。

不知天上人间。

有人走过来,她出神间,依稀尚以为是姜曦。但当一件寒衣披上肩头。梦便醒了。

因为她清楚,姜曦永远不会知她冷暖。

王夫人回过头,西窗烛正亮,巴山夜雨时。

年轻英俊的丈夫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挠了挠头:“天凉啦,当心不要冻着。”

丹心殿内铺着厚厚的杜若纹地毯,是王夫人最喜爱的花卉纹饰。姜曦从这满堂杜若花中走出去,他神情仍是漠然的,甚至比平日更加木上三分。

“吱呀”一声,推开殿门。

他准备离开这里,却在开门的瞬间,看到了面色屍白一动不动的薛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