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到门前,挥了挥手,寝殿大开。人群之中,忽然有一人冷冷地道:「传言姑苏蓝氏最重礼,如此看来,传言也不过是传言罢了。强入一家之主的寝殿,果真是重礼。」
方才在广场之上,魏无羡听到金家的门生恭恭敬敬地招呼这人,称他为「苏宗主」,正是近几年风头正盛的秣陵苏氏的家主苏涉。苏涉一身白衣,双目狭长,细眉薄唇,倒是清俊,也颇有几分高傲。相貌气质,可算得好。只可惜好虽好,却好得不出挑。
金光瑶道:「算了算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说话的语气拿捏得十分得当,使人觉得这个人很好脾气,然而又能听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金淩跟在他身后,为莫名遭受破门而入的小叔叔不平,狠狠瞪了魏无羡好几眼。
金光瑶又道:「你们要看藏宝室对吗?」
他将手放到那面铜镜上,在镜面画了一个无形的咒文,率先穿镜而入。紧随其后,魏无羡又进入了这间密室,看到了多宝格上那张画满咒文的帘子,看到了那张分屍铁桌。
还看到了秦愫。
秦愫背对着他们,站在铁桌之旁。蓝曦臣微微愕然:「金夫人怎么在这里?」
金光瑶道:「我们所有东西都是共有的,阿愫也经常进来看看的。」
魏无羡见到秦愫,微微一惊:「金光瑶竟然没转移她也没杀她?他不怕秦愫说出什么吗?」
他不放心,转到秦愫之旁,仔细观察她的侧脸。秦愫还是活着的,而且活得好好的,完全没有异常。虽然脸上表情一片木然,但魏无羡可以确定,她既没有中什么邪术,也没有中什么奇毒,神智是清醒的。
可她越是清醒,情形就越是诡异。方才秦愫情绪又多激烈,多抗拒金光瑶,他是亲眼所见,金光瑶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与她达成协议、封住她的口?
魏无羡心生不妙预感,顿觉此事没有想像的那么顺利。他走到多宝格之前,一下子掀起了帘子。
帘子之后,没有什么头盔,更没有什么头颅,只有一只匕首。
这只匕首泛着森森寒光、腾腾杀气。蓝曦臣原本也盯着那道帘子,只是冲冲没下定决心去掀。见不是他想像的东西,似乎松了一口气,道:「这是何物?」
「这个啊。」金光瑶走上去,把匕首拿在手中把玩,道:「是个稀奇物。这只匕首是一名刺客的兵器,杀人无数,锋利无比。看这把匕首的刀锋,仔细看,会发现里面的人影不是你自己。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老人。每一个人影,都是死在刺客手下的亡魂。它阴气很重,所以我加了一道帘子,把它封住了。」
蓝曦臣凝眉道:「这个莫非是……」
金光瑶从容道:「不错。温若寒的东西。」
金光瑶确实聪明。他早料想到了,也许有一天会被人发现这间密室,所以这里除了聂明玦的头颅,他还放了不少其他的法宝,诸如宝剑、符篆、古碑残片、灵器,不乏珍稀之物。这间密室看起来,的确就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藏宝室。那只匕首,也确实如他所说,阴气重,是个稀罕物。不少仙门世家,都有收集此类兵器的嗜好,何况还是杀死岐山温氏家主的战利品。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无比。
秦愫站在金光瑶身边,看他将这只匕首拿在手中赏玩,突然伸手,把它夺了过来!
她的五官跟着脸一起微微扭曲颤抖起来,这神情别人看不懂,而偷看了刚才她与金光瑶那场争执的魏无羡却看得懂。
痛苦、愤怒、耻辱!
金光瑶笑容一僵,道:「阿愫?」
蓝忘机与魏无羡双双劈手去夺匕首,然而,秦愫身形一闪,匕首锋芒已尽数埋入她的腹部之中。
金光瑶失声惨叫道:「阿愫!」
他扑上去,抱住了秦愫瘫软的身体,蓝曦臣立即取药施救。然而,这把匕首锋利至极,怨气阴气又重,顷刻之间,秦愫便已毙命!
在场众人完全没料到竟然有此异变,全都惊得呆了。金光瑶凄切地叫了几声妻子的名字,一手捧着她的脸,睁大着眼,泪水不断打落在她面颊上。蓝曦臣道:「阿瑶,金夫人……你节哀吧。」
金光瑶抬头道:「二哥,这是怎么回事啊?阿愫为什么会突然自杀?还有,你们为什么忽然聚在芳菲殿前,要让我打开藏宝室?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较晚赶来的江澄冷声道:「泽芜君,请说个明白吧。我等俱是一头雾水。」
众人纷纷附和,蓝曦臣只得道:「前段时间,我姑苏蓝氏数名子弟夜猎,路过莫家庄,遭受了一只分屍左手的侵袭。这只左手怨气杀气都极重,忘机受它指引,一路追查。然而,待将这些被五马分屍的躯体收集完毕之后,我们发现这具凶屍是……大哥。」
藏宝室内外,譁然一片!
金光瑶惊愕万分:「大哥?大哥不是下葬了吗?你我亲眼看见的!」
聂怀桑怀疑自己听错了,语无伦次道:「大哥?曦臣哥?你是说我大哥?也是你大哥???」
蓝曦臣沉重点头,聂怀桑两眼发白,咚的一声,仰面栽倒了,一圈人慌忙喊道:「聂宗主!聂宗主!」「医师快来!」金光瑶目光尚且含泪,却像是气得眼眶都红了,五指握紧成拳,悲愤道:「五马分屍……五马分屍啊!什么人敢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蓝曦臣摇头道:「不知。找到头颅这一步时,线索便断了。」
金光瑶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线索断了……所以,就上我这里找?」
蓝曦臣默然不语。金光瑶似是不可置信,又问道:「方才你们要我打开藏宝室,就是在怀疑……大哥的头颅在我这里?」
蓝曦臣更是面有愧疚之色。
金光瑶低头,抱着秦愫的屍体,半晌,道:「……也罢。不提。可二哥,含光君是如何得知,我寝殿之中有这间藏宝室?又是如何能判定,大哥的头颅就在我的密室里面?金麟台守备森严,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我做的,我会这么轻易让大哥的头颅被别人发现吗?」
听着他的质问,蓝曦臣竟一时答不上来。不光他答不上来,连魏无羡也答不上来。谁能料到,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金光瑶不光能转移头颅、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说了什么话,诱使秦愫当众自绝封口!
正思绪急转,金光瑶叹了口气,道:「玄羽,是你这么对我二哥他们说的吗?撒这种一拆就会穿的谎,有什么用?」
一名家主疑惑道:「敛芳尊,你在说谁?」
一人冷冷地道:「说谁?就是站在含光君身边的这位了。」
众人目光齐齐转来。方才说话那人正是苏涉,他道:「这位是何人,非兰陵金氏的诸位可能不知。此人名叫莫玄羽,乃是兰陵金氏门下一名弃生。当初因为品行不端,骚扰敛芳尊而被逐出。而听近来传闻,他不知是哪里入了含光君的眼,竟然随侍身边,出入左右。素来以雅正闻名的含光君,为何会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真真叫人费解。」
听他说话,金淩脸色十分难看。在众人的私语之中,金光瑶放下秦愫的屍体,缓缓站起,手放在恨生剑柄之上,向他逼近一步,道:「过往的事我也不提了,但请你据实交代,阿愫莫名自尽,这里面,你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金光瑶撒起慌来,当真是一派问心无愧、气势十足!旁人这么一听,自然以为是莫玄羽对敛芳尊心怀怨恨所以才出言污蔑,同时对金夫人动了手脚使她自尽。连魏无羡一时也没想出辩驳之词,该说什么?说他刚才是怎么看到了聂明玦的头颅?说他是怎么潜入密室的?说出死无对证的秦愫见过的那个人?说出那封很可能被驳斥为子虚乌有凭空捏造的的怪信?这种辩解只能越辩越黑!他正急速思索对策,恨生已出鞘,蓝忘机挡在他身前,避尘挡下了这一击。
其余修士见状,纷纷拔剑,两把剑从一侧探来,魏无羡手中无兵刃,不得格挡,回头一望,恰好随便正躺在木格之上,当即将它抓在手里,拔剑出鞘!
金光瑶目光一凝,失声道:「夷陵老祖!」
忽然之间,兰陵金氏所有人的剑锋都掉转了方向,对准了他。包括金淩!
突然被人叫破身份,魏无羡注视着金淩一片混乱的神情,对着岁华的剑锋尚在懵然,金光瑶又道:「不知夷陵老祖重归於世,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魏无羡一头雾水,全然不知哪里漏了馅,聂怀桑晕晕乎乎地道:「三哥?你刚才叫什么?这人不是莫玄羽吗?」
金光瑶将恨生对准魏无羡,道:「怀桑阿淩,你们都过来。诸君千万小心,他把他的剑拔出来了,他绝对就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因为魏无羡的剑名字太令人难以启齿了,因此旁人提到时,都用「这把剑」、「那把剑」、「他的剑」代指。而「夷陵老祖」四字一出,比听到赤锋尊被五马分屍更令人毛骨悚然。原先没有动刀剑意思的人也不由自主抽出了佩剑,团团围住了密室这一端。魏无羡扫视四面八方的一片剑光,不动声色。聂怀桑道:「难道谁拔出了这把剑,谁就是夷陵老祖吗?三哥二哥含光君,我看你们是不是双方都有什么误会啊?」
金光瑶道:「没有误会了。他一定就是魏无羡。」
金淩忽然叫道:「等等!小叔等等!舅舅,舅舅你当初在大梵山不是用紫电抽过他一鞭子吗?他魂魄没被抽出来,他肯定没被夺舍吧?也不一定就是魏无羡吧?!」
江澄面色很难看,没有说话,手压在剑柄上,似乎在思索到底该怎么做。金光瑶道:「大梵山?不错,阿淩你这么一提醒,我也记起当时在大梵山出现什么东西了。召出温宁的,不也是他吗?」
金淩见求证不成,反而被驳,脸色一灰。金光瑶继续道:「诸位有所不知。原先玄羽还在金麟台上时,曾在我这里看过一份夷陵老祖的手稿。这份手稿记载的是一种邪术『献舍』,以魂魄与肉身为代价,召唤厉鬼邪灵为己复仇。江宗主就是用紫电再抽他一百鞭子,也是验证不出来的。因为是施术者心甘情愿献出身躯的,根本就不算夺舍!」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莫玄羽被赶下金麟台后心生怨恨,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这份邪术,有心复仇,便请厉鬼降临,召来了夷陵老祖。魏无羡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莫玄羽复仇。那么聂明玦被五马分屍也一定是魏无羡干的。总之一切事情真相未明的时候,最大的可能性都是夷陵老祖的阴谋!
可仍有人将信将疑:「既然这个献舍之术无法被查证,那么光凭敛芳尊您的一己判断,也不能定论吧。」
金光瑶道:「献舍的确是没法儿查证的,可他是不是夷陵老祖,却是可以被查证的。自从夷陵老祖於乱葬岗顶被他手下厉鬼反噬碎为齑粉之后,他的佩剑便被我兰陵金氏收藏起来。但没过多久,这把剑便自动封剑了。」
魏无羡一怔:「封剑?」
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金光瑶道:「封剑是什么,相信不必我多做解释。此剑有灵,它拒绝让魏无羡以外的任何人使用它,所以它封住了自己。除了夷陵老祖本人,没有人能拔得出来。而就在刚才,这位『莫玄羽』,当着你们的面,将这把已经封尘了十三年的剑,拔了出来!」
话音未落,几十道剑芒便齐齐朝魏无羡刺去。
蓝忘机尽数挡下,避尘震开数人,腾出了一条空道。蓝曦臣道:「忘机!」
几名被避尘寒气震得东倒西歪的家主怒道:「含光君!你……」
魏无羡一句也不废话,右手在窗棂上一按,身子轻飘飘翻出去,双足沾地即跑。边跑边心念如电转:「金光瑶见到那张古怪的纸片人,又看到了随便出鞘,一定当时就猜出了我的身份,立刻编了一通谎话,诱导秦愫自杀,再故意把我逼到摆着随便的木格之旁诱我拔剑暴露身份。可怕可怕可怕,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快撒谎如此之溜!」
这时,身旁跟上来一人,却是蓝忘机一语不发地追上来了。魏无羡素来名声奇差,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了,这辈子心态不同於上辈子,已颇能淡定面对。先跑再说,日后有机会再反击,没机会也不勉强。留下来除了多挨几百剑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喊冤更是笑话。人人都坚信他某日一定会回来复仇,疯狂灭门血洗百家,没有任何人会听他的辩解,更何况还有一个金光瑶在那里煽风点火。而蓝忘机却和他完全不同,他甚至不用解释,自然会有人替他解释,说是含光君受了夷陵老祖的蒙骗。魏无羡道:「含光君,你不用跟上来的!」
蓝忘机平视前方,不应他,两人将一众喊打喊杀声甩在身后。百忙之中,魏无羡又道:「你真要跟我一起走?想好了,出了这个门,你的名声就要毁了!」
两人此时已冲下金麟台,蓝忘机猛地握住他一只手腕,似乎正要说话,忽的面前白影一闪,金淩挡在了他们面前。
魏无羡一见是金淩,松了口气。二人正准备侧身抢过,金淩却是一折,再次挡住他们去路,道:「你是魏婴?!」
他脸上神色混乱不堪,眼眶发红,愤怒有之、恨意有之、犹疑有之、迷茫有之、不安有之,又喝问一句:「你真是魏婴、魏无羡?!」
见他这副模样,语气里又是痛意远大於恨意,魏无羡心头一颤,但后边众人追上来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再顾不得他,只得一咬牙,第三次绕过。谁知,忽的腹中一凉。低头去看时,金淩已把被染红的雪白剑锋抽了出去。
他没料到,金淩竟然真的会一剑刺过来。
魏无羡心中的念头是:「像谁不好,偏偏要像他舅舅,连捅刀都要捅在同一个地方。」
接下来的事,他有些记不清了,只觉自己在胡乱出手,四周乱哄哄的,十分吵闹,十分颠簸,兵刃相击和灵力爆炸的声音不断。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间,魏无羡睁开眼睛,蓝忘机御着避尘,他则伏在蓝忘机背上,那张雪白的脸颊上溅了半边鲜血。
其实腹间的伤口并不很疼,但毕竟是身上的一个洞。他原先还若无其事地撑了一段时间,可这具身体怕是没怎么受过要害伤,伤口流血不止后犯晕,这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魏无羡叫道:「……蓝湛。」
蓝忘机的呼吸不像平日那么平缓,微显急促,该是背着他频繁交手、奔波太久所致。但应他时的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稳稳当当,还是那一个字:「嗯。」
「嗯」完之后,他又道:「我在。」
听到这两个字,魏无羡心中泛上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酸楚,心口有点发疼,又有点温热。
他还记得当年在江陵那时候,蓝忘机千里迢迢赶去支援,自己并不领情,诸般争执,闹得有多不愉快。
可没想到的是,当所有人都畏惧他奉承他的时候,蓝忘机当面痛斥他。而当所有人都唾弃他痛恨他的时候,蓝忘机却站在了他身边。
忽然,魏无羡道:「啊,我记起来了。」
蓝忘机道:「记起什么。」
魏无羡道:「我记起来了,蓝湛。就像这样。我……的确是背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