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2)

第68章 优柔第十四 6

魏无羡把花驴子留在山下,迈过石墙的残垣,顺着山道往上走。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座无头石兽。这尊石兽沉逾千斤,镇守山道多年,周身爬满藤叶,凹陷处遍布苔痕。兽头被人以重斧劈下,扔在不远处,示威般的砸了个粉粹。劈面崭新,露出雪白的石胆。再走一段,遇到的另一尊也是被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魏无羡一猜便知,这些肯定是当年他身死之后,由众家压在乱葬岗风水穴位上的镇山石兽。这种石兽有镇阴驱邪之能,工艺要求极高,造价也十分昂贵。如今怕是全都已经被人毁坏了,当真暴殄天物。

魏无羡和蓝忘机并肩走了两步,无意间一回头,见温宁已经出现了。

他站在这尊石兽旁,低头不动,道:「温宁?你在看什么?」

温宁指了指石兽的底座。

这尊石兽压在一截粗圆的矮树桩上。矮树桩旁,还散布着三个更小、更矮的树桩,似乎被大火烧过,都是焦黑的。

温宁双膝跪地,五指深深插入土地之中,抓起了一把漆黑的泥土,握在手心,低声道:「……姐姐。」

魏无羡不知该说什么,走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在魏无羡的人生之中,有两段极为煎熬的岁月,都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他原本没打算要故地重游的。

而于温宁而言,乱葬岗则更是一个永难忘怀的地方。

一阵冷风席卷而过,树海簌簌而响,仿佛千万个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魏无羡侧耳凝神细听,单膝跪地,俯下身,轻轻地对着身下的土地呢喃了一句什么。忽然,一处土面微微拱了拱。

像是从黑色的泥土里开出了一朵苍白的花,一只骷髅手臂缓缓地破土而出。

这小半截骷髅臂婉转无力地扬着,魏无羡伸出一手握住了它,身子压得更低,长发自肩头滑落,掩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将唇凑到这只骷髅手边,轻声细语,然后静默,仿佛在聆听什么,半晌,微微颔首,那只手又缩成了一个花苞,重新钻回地底去。

魏无羡站起身来,拂去身下泥土,道:「这几天陆陆续续抓了一百多人上来,在岗顶,都还活着。可是,抓人的人都已经下山了。不知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总之小心些。」

三人再往上走,迎来了一些伫立在山道旁的破败棚屋。

这些房屋大多很小,构架简单,甚至简陋,一看便知是匆匆搭建。有的已被焚烧得只剩下一个架子,有的整座屋子向一侧坍塌,保存最完好的,也有半边被砸得稀烂。受了十几年风吹雨淋,无人照看,个个犹如衣衫褴褛、苟延残喘的幽灵,沉默地俯瞰着山下来人。

自从山上之后,温宁的脚步就一直格外沉重,此时,站在一座屋子前,又迈不动步子了。

这是当年他亲手搭建的一座屋子。在他离开之前,这座屋子还是完好的。虽然简陋,却是一个完好的遮风挡雨之所,住着他熟悉的人、珍视的人。

所谓「物是人非」,好歹还有「物是」,可此情此景,连睹物思人,都做不到。

魏无羡道:「别看了。」

温宁道:「……我早已经想到会是这样了。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东西留……」

话音未落,残破的屋子之中,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人形。

这条人形朝屋外蹒跚走来,那张腐烂了一半的面容暴露在稀薄的日光之下。魏无羡拍了一下手掌,这具走屍浑然不觉有异,继续朝他们走来。魏无羡从容退了两步,道:「被阴虎符控住了。」

已经臣服於他的屍傀儡,不会再受阴虎符控制。同样的,已被阴虎符操纵的屍傀儡,也再不会听从他的命令。规则简单粗暴:先到先得。

温宁一步上前,咆哮着一把将它的头颅扯了下来。随后,从四面八方也传来阵阵低哮之声,黑色树林里,慢慢走出了四五十只走屍。这些走屍男女老少不一,大多数很是新鲜,身穿寿衣,多半就是最近各地失散的那些屍体。蓝忘机翻出古琴,信手一拨,琴音如涟漪般四下散开,刚刚将他们包围起来的屍群霎时跪成一圈。温宁双手举起一只格外高大的男屍,将它抛到数丈之外,胸膛被一根尖锐的树枝穿刺,卡在枝头挣扎不已。魏无羡道:「别跟它们纠缠,直接上山!」

也不知金光瑶这几天拿着阴虎符究竟疯狂地召了多少走屍,一波接着一波,三人一边退屍一边往山上撤,越靠近乱葬岗顶,屍群越是密集。参天的黑树林上空,琴声冲霄,群鸦乱飞。将近个时辰之后,他们才终於得到了一个休息的间隙。

魏无羡坐在一头被损毁的镇山石兽上吁了口气,自嘲道:「从前都是我拿这玩意儿对付别人,今天终於轮到别人用这玩意儿对付我。我现在知道阴虎符有多可恶了。换了是我也想把做出这鬼东西的人弄死。」

蓝忘机收起了琴,从袖中抽出一柄长剑,递给他,道:「防身。」

魏无羡接过一看,正是随便。那天切完瓜后,他随手把剑一扔,蓝忘机又将它收起来了。他拔剑出鞘,凝视了这雪白的锋刃一阵,果断又将它插回去,笑着道:「谢谢。」随手将它佩在了腰间,并没有使用它的意思。见蓝忘机凝视着他,魏无羡抓抓头发,解释道:「太多年不用剑,都不习惯了。」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好吧,其实真实原因是我现在这具身体灵力低微,就算有上品宝剑也没法发挥它应有的威力。所以,还是有劳含光君保护我这个柔弱男子了。」

蓝忘机:「……」

柔弱男子坐了一会儿,终於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三人又往上走了一段,最终,在山道的尽头,看到了一座入口黑漆漆的山洞。

这个洞口高宽皆五丈有余,还未走近,远远的便是阵阵阴风来袭,仿佛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人语呻吟。

传说中夷陵老祖杀人炼屍、做绝伤天害理之事的老巢——伏魔洞。

伏魔洞穹顶高阔。三人屏气凝神,潜行入洞,谁也没有脚步声,倒是从洞穴深处传来的人声越来越大越杂。

魏无羡对洞中地形了若指掌,走在最前,在某处比了个止步手势。

主洞离他们只有一壁之隔,透过石壁上的窟窿,能看到一个可容纳千人的洞穴,中央坐着一百多个人,手脚皆被捆仙索牢牢束缚着。而看这一百多人都年纪极轻,看服色和佩剑,竟然都要么是品级颇高的门生,要么就是直系的世家子弟。

魏无羡与蓝忘机对视一眼,还未低声交谈,忽然,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道:「要我说,你当时就不应该只捅他一剑,你为什么不直接抹了他的脖子?」

他声音其实不大,但伏魔洞很是空旷,一开口就回音嗡嗡,是以根本不用偷听也一清二楚。这少年一开口,魏无羡就觉得略微眼熟耳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正是那天和金淩打架的金阐吗?

再一看,这名子弟身边那个面色冷沉的少年,不是金淩又是谁?

金淩看都没看他一眼,闷头不语。他身旁一名少年腹中传来响亮的咕咕之声,道:「他们已经离开好几天了,究竟想怎么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我宁愿夜猎被怪物咬死,也不想在这里被饿死啊!」

这少年絮絮叨叨,正是蓝景仪。金阐道:「还能想怎么样?肯定又是想在射日之征里对温狗做的那样,把我们炼制成他的屍傀儡,然后、然后再用我们去对付我们的家人,让他们下不了手,让敌人自相残杀。」他咬牙道:「卑鄙魏狗,毫无人性!」

突然,金淩冷冷地道:「你给我闭嘴。」

金阐愕然:「你让我闭嘴?你是什么意思?」

金淩道:「什么意思?你聋了还是傻了,听不懂人话?闭嘴,就是让你别吵!」

被绑了这么久,金阐早就浑身暴躁,怒道:「你凭什么让我闭嘴?!」

金淩道:「你在这儿废话有个屁用,多吵几句绳子能断?听得人烦。」

「你!!!」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咱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山上那么多走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进来。这种时候你们也要吵架?」

这个最冷静的声音正是蓝思追。金阐道:「是他先发疯的!怎么,你自己可以骂,就不许别人骂?!金淩,嘿,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敛芳尊是仙督,你今后也是?我就不闭嘴,我看你……」

「咚」的一声,金淩的脑袋突然撞了过来,金阐痛得大叫一声,骂道:「要打架,奉陪啊!老子正窝火着呢。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听了这句,金淩更是怒不可遏,被捆着不方便动手,他就胳膊肘和膝盖并用,连连出击砸得对方嗷嗷直叫。可他是一个人,金阐却是个往常总是前呼后拥的,几个少年一见他吃亏,立刻嚷道:「我来助你!」一齐围了上来。蓝思追坐在附近,身不由己被他们卷入了群殴的洪流,一开始还能勉强劝告「都冷静、冷静」,可错挨了几记肘击之后,他痛得连连皱眉,脸越来越黑,最终大叫一声,索性也加入了混战。

外边三人都看不下去了。魏无羡率先跳到伏魔洞前的石阶上,喝道:「喂!都看这里!」

他这一吼在伏魔洞中嗡嗡作响,几乎震耳欲聋。扭打作一团的少年们抬头望去,蓝思追看到了他身旁那个熟悉的身影,喜道:「含光君!」

蓝景仪嚷得更大声:「含光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金阐惊恐道:「你们高兴什么?他们……他们是一伙儿的!」

魏无羡迈入伏魔洞来,将随便拔出鞘,随手往后一抛,一道身影闪出,接住了剑,正是温宁。这群世家子弟又是一阵鬼吼鬼叫:「鬼鬼鬼鬼将军!」

温宁扬起随便,朝金淩一剑划下,金淩咬牙闭上了眼,岂知周身一松,捆仙索已被随便的锋芒斩断了。接下来,温宁在殿中四下行走,斩断捆仙索。被他松绑的世家子弟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内有夷陵老祖鬼将军和正道叛徒含光君,外有无数嗷嗷待食的走屍,进退两难,只得缩在洞穴一角,眼珠一转不转盯着面无表情走来走去的温宁。蓝思追那头却满面明光,道:「莫……魏前辈。你是来救我们的吧?不是你派人把我们抓来的吧?」

虽是疑问句,可他满脸都是全然的信任和欣喜,魏无羡心中一暖,蹲下来揉了揉他的头,把他落难几日仍一丝不苟的头发揉得乱糟糟,道:「我?我有多穷,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钱雇人。」

蓝思追连连点头道:「嗯。我早知如此!我知道前辈是真的很穷啊!」

「……」

魏无羡道:「乖。对方有多少人?这附近有埋伏吗?」

蓝景仪把身上绳子甩开,抢着道:「对方有好多个人!脸上都用黑雾遮挡看不清面容,把我们捆了扔这儿就不管了,好像是要让我们自生自灭一样。哦哦哦这外面有很多走屍!一直在叫!」

避尘铮然出鞘,割断了捆着他们的捆仙索。蓝忘机收剑回鞘,对蓝思追道:「做得好。」

意思是说,蓝思追能保持镇定,还信任他们,做得好。蓝思追连忙起身,对着蓝忘机站得端正笔直,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魏无羡就嘻嘻地道:「是啊,做的真好,思追啊,都会打架啦。」

蓝思追一下子涨红了脸,道:「那、那是……方才一时冲动……」

忽然,魏无羡觉察有人走近,回过头,只见金淩手脚发僵地站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