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道:「萝卜难吃。」
江澄哼了一声,魏无羡和温情这才回头,见到他并不吃惊。魏无羡站起,过来没说一句话,负手继续朝山上走去,江澄也不问,跟着他一起走。
不多时,山道旁出现了另一群汉子,正在几根木材搭成的架子前忙活。他们应当都是温家的修士,然而脱去了炎阳烈焰袍,穿上粗布衣衫后,手里拿着锤子锯子,肩上扛着木材稻草,爬上爬下,忙里忙外,和普通的农夫猎户毫无区别。他们见到江澄,从衣服和佩剑看出这是一位大宗主,仿佛心有余悸,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冲疑地看过来,大气也不敢出。魏无羡摆摆手,道:「继续。」
他一开口,那群人便安心地继续了。江澄道:「这是在干什么?」
魏无羡道:「看不出来?建房子。」
江澄道:「建房子?那刚才上来的时候那几个在翻土的是在干什么?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种地。」
魏无羡道:「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就是在种地啊。」
江澄道:「你在一座屍山上种地?种出来的东西能吃吗?」
魏无羡道:「相信我,人真的饿急了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得下去。」
江澄道:「你还真打算在这里长期驻紮?这鬼地方人能待?」
魏无羡道:「我在这里待过三个月。」
沉默一阵,江澄道:「不回莲花坞了?」
魏无羡口气轻松地道:「云梦夷陵这么近,什么时候想回了就偷偷回去呗。」
江澄嗤道:「你想的倒美。」
他还想说话,忽然觉得腿上一重,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一两的小孩偷偷蹭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腿,正抬着圆圆的脸蛋,用圆圆的黑眼睛使劲儿瞅他。
倒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可惜江澄这个人毫无爱心,他对魏无羡道:「哪来的小孩?拿开。」
魏无羡一弯腰,把这孩子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道:「什么拿开。你会不会用词。阿苑,你怎么见人就抱腿?去!不要刚玩了泥巴就咬指甲,你知道这是什么泥巴吗?手拿开!也别摸我的脸。外婆呢?」
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太太急急地杵着一只木杖歪歪扭扭走了过来,看到江澄,也认出了这是个大人物,有些害怕的样子,佝偻的身影越发佝偻了。魏无羡把那个叫阿苑的孩子放到她腿边,道:「去旁边玩吧。」
那老太太赶忙一拐一瘸牵着小外孙离开,那小朋友走得跌跌撞撞,边走还在边回头。江澄讥嘲道:「那些家主们还以为你拉了群什么逆党余孽来挥舞大旗占山为王,原来是一帮老弱妇孺,歪瓜裂枣。」
魏无羡自嘲地笑了笑,江澄又道:「温宁呢?」
魏无羡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问他?」
江澄冷冷地道:「这几天无数人冲我问他,他们问我问问谁?想来也只能问你了。」
魏无羡指指前方,二人并肩前行,一阵森森凉气迎面袭来,一个高阔的山洞出现在眼前。进入之后笔直走一段,江澄踢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半只罗盘,魏无羡忙道:「别踢,这个我还没做好,有用的。」
他捡起来,江澄又踩到一样东西,一看,一面皱巴巴的旗子,魏无羡又道:「当心踩坏!这个也是有用的,快做好了。」
江澄道:「你自己乱扔,踩坏了也不怨谁。」
魏无羡道:「这是我一个人住的地方,扔点东西怎么了。」
再往前走,沿路都是符咒,贴壁上的扔地上的,揉成团的撕成片的,仿佛有人发疯了在这儿乱撒一气,而且越往里走越乱,看得江澄一阵窒息,道:「你要是敢在莲花坞这么瞎搞,看我一把火把你所有东西都烧个干净!」
进入主洞,地面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被符咒贴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眼白外露的眼睛,正是温宁。江澄扫了他一眼,道:「你住这里?你睡哪里?」
魏无羡把刚才捡起来的东西往角落一扔,指着另一个角落里皱巴巴的一堆毯子道:「裹着,哪儿都能睡。」
江澄不想再跟他继续讨论这方面的问题了,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一动不动的温宁,道:「他这是怎么了。」
魏无羡道:「他有点凶。我怕出什么问题,所以先封住了,让他暂时别动。」
江澄道:「他活着的时候不是个胆小的结巴吗?怎么死了还能这么凶。」
这口气说不上友善,魏无羡看他一眼,道:「温宁生前的确是比较怯弱的一个人,正因为如此,各种情绪都藏在心底,怨恨,愤怒,恐惧,焦躁,痛苦,这些东西积压太多,在死后才全部爆发出来,威力你没法想像。就跟平时脾气越好的人发起火来越可怕是一个道理,越是这种人,死后越是凶悍。」
江澄道:「你不是一向都说,越凶越好?怨气越重,憎恨越大,杀伤力越强。」
魏无羡道:「是这样。可温宁我不打算炼成这样的屍。」
江澄道:「那你想炼成什么样?」
魏无羡道:「我想唤醒他的心智。」
江澄嗤道:「你又在异想天开,唤醒他的心智?这样的凶屍和人有什么区别?我看若是你真能办到,谁都不用做人,也不用求仙问道了,都求你把自己炼成凶屍就行。」
魏无羡笑道:「是啊,我也发现真他妈难。可是牛皮我都跟他姐姐吹过一打了,现在他们都相信我肯定能办到,我是非炼出来不可,不然老脸往哪儿搁……」
话音未落,江澄突然拔出三毒,直斩温宁喉咙,竟像是要把他头颅一剑削断。魏无羡反应奇快,在他手臂上一击,打偏了剑势,喝道:「你干什么?!」
他这一句在空旷的伏魔洞里回荡不止,嗡嗡作响。江澄不收剑,厉声道:「干什么?我才要问你干什么。魏无羡,你这段日子,很是威风啊?!」
早在江澄上乱葬岗之前,魏无羡便预料到了,这次他来,绝不会是真的心平气和地找他闲谈的。一路上来,两个人心中都始终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若无其事地聊到现在,故作平静地压抑了这么久,这根弦终於断了。
魏无羡道:「要不是温情他们被逼得没办法了,你以为我想这么威风?」
江澄道:「他们被逼的没办法了?我现在也被你逼得没办法了!前几天金麟台上大大小小一堆世家围着我一通轰,非要我给这件事讨个说法不可,这不,我只好来了!」
魏无羡道:「还讨什么说法?这件事已经两清了,那几个督工打死了温宁,温宁屍化杀死了他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此为止。」
江澄道:「到此为止?怎么可能!你知道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那只阴虎符?被他们逮到这个机会,你有理也变没理!」
魏无羡道:「你都说了,我有理也变没理,除了画地为牢,还能有什么办法?」
江澄道:「办法?当然有。」
他用三毒指着地上的温宁,道:「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抢在他们有进一步动作之前,咱们先自己做个了断!」
魏无羡道:「什么了断?」
江澄道:「你马上把这具屍体烧了,把这群温党欲孽都交回去,如此才能不留人话柄!」说着又举剑欲刺。魏无羡却一把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道:「开玩笑!现在把温情他们交回去,除了被清理干净没有第二个下场!」
江澄道:「你自己摘不摘的干净都成问题,还管他们什么下场,清理就清理,关你屁事!」
魏无羡怒了:「江澄!你——你说的是什么话,给我收回去别逼我抽你!你别忘了,是谁帮我们把江叔叔和虞夫人的屍体火化的,现在葬在莲花坞里的骨灰是谁送来的,当初被温晁追杀又是谁收留我们的!」
江澄道:「我他妈才想活活抽死你!是,他们是帮过我们,可你怎么就不明白,现在温氏残党是众矢之的,无论什么人,姓温就是罪大恶极!而维护姓温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有人都恨温狗,恨不得他们死得越惨越好,谁护着他们就是在跟所有人作对,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更不会有人为你说话!」
魏无羡道:「我不需要别人为我说话。」
江澄怒道:「你到底执着个什么劲?你要是动不了手就让开,我来!」
魏无羡将他抓的更紧,指如铁箍:「江晚吟!」
江澄道:「魏无羡!你究竟懂不懂?站在他们这边的时候,你是怪杰,是奇侠,是枭雄,是一枝独秀。可只要你和他们发出不同的声音,你就是丧心病狂,罔顾人伦,邪魔外道。你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游离世外逍遥自在?没有这个先例!」
魏无羡喝道:「没有先例,我就做这个先例!」
两人剑拔弩张对视一阵,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半晌,江澄道:「魏无羡,你还没看清现在的局势吗?你非要我说这么明白吗?你若执意要保他们,我就保不住你。」
魏无羡道:「不必保我,弃了吧。」
江澄的脸扭曲起来。
魏无羡道:「弃了吧。告知天下,我叛逃了。今后魏无羡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与云梦江氏无关。」
江澄道:「……就为了这群温家的……?」
江澄道:「魏无羡,你是有英雄病吗?不强出头惹点乱子你就会死吗?」
魏无羡沉默不语。
须臾,他道:「所以不如现在就斩断联系,以免日后祸及云梦江氏。」
「……」江澄喃喃道:「我娘说过,你就是给我们家带麻烦来的。当真不错。」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明知不可而为之』?好,你懂云梦江氏的家训,你比我懂。你们都懂。」
收回三毒,长剑铮然入鞘,江澄漠然道:「那就约战吧。」
三日之后,云梦江氏家主江澄约战魏无羡,在夷陵打了轰动无比的一架。
交涉失败,二人大打出手。魏无羡纵凶屍温宁打中江澄一掌,折其一臂,江澄刺了魏无羡一剑。两败俱伤,各自口吐鲜血,痛駡对方离去,彻底撕破脸皮。
此战过后,江澄对外宣称:魏无羡叛逃家族,与众家公然为敌,云梦江氏已将其逐出,从此恩断义绝,划清界限。今后无论此人有何动作,一概与云梦江氏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