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温苑道:「你是羡哥哥。没钱哥哥。」
魏无羡看他一眼,突然一把夺了蝴蝶,道:「怎么,他有钱你就喜欢他啊?」
温苑踮起脚来抢,急道:「还给我……那是给我买的!」
魏无羡这人也是无聊,跟个小孩子使坏都能来劲儿,把蝴蝶放在自己头上,道:「就不还。你还管他叫阿爹,管我叫什么?只叫过哥哥,平白地就比他矮了一辈!」
温苑跳道:「我没有叫他阿爹!」
魏无羡道:「我听到你叫了。我不管,我要做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辈的,你该叫我什么?」
温苑委委屈屈地道:「可是……可是阿苑……不想叫你阿娘啊……好奇怪……」
魏无羡又喷了:「谁让你叫阿娘了?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辈的是阿爷,这都不知道?你真的这么喜欢他,早说啊,早说刚才我就让他把你带走了。他家里虽然有钱,但是可恐怖。把你带回去关在屋子里,从早抄书抄到晚,怕不怕!」
温苑赶紧摇头,小声道:「……我不走……我还要外婆。」
魏无羡步步紧逼:「要外婆,不要我?」
温苑讨好道:「要的。也要羡哥哥。」他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道:「还要有钱哥哥,还要阿情姐姐,甯哥哥,四叔,六叔……」
魏无羡把蝴蝶又扔到他头顶上,道:「够了够了。把我淹没在人堆里了。」
温苑赶紧把草织蝴蝶收进兜里,生怕他再抢走,又追问道:「有钱哥哥到底还会不会来呀?」
魏无羡一直笑着。
过了一阵,他才道:「应该不会再来了。」
温苑失望地道:「为什么啊?」
魏无羡道:「不为什么。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各自的路要走。自己家里就够忙活了,哪有空总是围着别人转?」
终究非是同路人。
温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看上去失落落的。
魏无羡一把将他捞起,夹在手臂下,哼哼道:「……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偏要那一条独木桥走到黑……走!到!……走到黑?」
哼唱到「黑」字,他忽然发现,一点都不黑。
以往走到黑的山顶,今夜,在他回来的时候,却很是不一样。
那几间小棚屋附近都被扫得干干净净,连杂草都拔去了不少。一旁树林里挂着几个红红的灯笼。灯笼都是手工做的,挑在枝头,圆圆的虽然简陋,却透出暖暖的光,照亮了黑魆魆的山林。
往常这个时候,那五十余人早已吃完了饭,各自在各自的破木屋里熄灯窝着,今天却都聚在最宽阔的那一间棚子里。这棚子就是用八根木桩撑住一片屋顶,能容下所有人,旁边那间小屋就是「厨房」,因此它就做了饭堂。
魏无羡心中奇怪,夹着温苑走过去道:「今天怎么都在?不睡了?这么多灯这么亮。」
温情从一旁的厨房里走了出来,端着一只盘子,道:「给你老人家挂的,明日多做几个挂山道上。成天摸黑赶趟不好好走路,指不定哪天滑一跤摔断骨头。」
魏无羡道:「摔断骨头不还有你嘛。」
温情道:「我可不想多干活,又没钱拿。你要是摔断了,你不要怪我接的时候挫你的骨头。」
魏无羡打个寒噤,赶紧溜了。走进棚子里,众人纷纷给他腾位置,三张桌子,每张桌上都摆着七八个盘子,盘子里是热气腾腾的菜。魏无羡道:「怎么,都没吃饭啊?」
温情道:「没呢。都等着你。」
魏无羡道:「等我干什么?我在外面吃了。」
刚说完他就发现坏事了。果然,温情把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菜上的红辣椒都齐齐一蹦。她怒道:「怪不得什么都没买,下馆子吃光了是吧?我总共就那么点钱,都给了你,你花的好潇洒啊!」
魏无羡道:「没有!我没……」这时,温婆婆也一手杵着拐杖,一手端着盘子,颤颤巍巍地从厨房出来了。温苑扭了几扭,从他胳膊肘底扭下来,奔过去道:「外婆!」
温情转身去帮忙,嘴上埋怨:「说了让你不要拿,不用帮忙坐着就好,里面烟火气重。你腿不好手又不稳,摔了就没几个盘子了。运一趟这些瓷器上山不容易……」
其他的温家修士摆筷子的摆筷子,倒茶的倒茶,把主席给他腾出来了。如此,魏无羡倒是有些难以安然受之了。
过往,他并非看不出来,这些温家的人,其实都是有些害怕他的。
这些人都听过他在射日之征中的凶名狂迹,听过他广为流传的堪称凶残邪恶的发泄手段,也亲眼看过他纵屍杀伤人命的模样。最初一段时日,温老太太见了他那双腿就直打哆嗦,温苑也是躲在她身后,过了好些天才敢慢慢靠近他。
然而,此时此刻,五十多双眼睛都看着他,这些目光之中,虽然还是有畏的成分,但是,是敬畏的畏,也带着点讨好,带着点小心翼翼。更多的,则是和温家姐弟眼中一样的感激和善意。
温情低声道:「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
魏无羡道:「你……突然这样好好跟我说话,我有点受惊?」
温情的五指骨节似乎喀的响了一下,魏无羡立刻闭嘴。
温情却继续低声说下去了。
「……其实他们一直都想和你一起吃顿饭,跟你说谢谢。但你不是上蹿下跳到处乱跑,就是关在伏魔洞里几天几夜不出来,还不让人打扰,他们怕耽误你做事,惹你心烦,还以为你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不想理他们,所以不好意思找你多说话。今天阿宁醒了,四叔说无论如何也要跟你凑一桌……就算你今天在外面吃得撑死了,也坐下来吧。不吃也行,坐着聊聊天,喝喝酒就行。」
魏无羡一怔,眼睛都亮了:「喝酒?这山上有酒?」
几名年长的温家人一直略显惴惴地瞅着这边,闻言,一人立刻道:「是啊,是啊。有酒,有酒。」他拿起桌边几只密封的瓶子,递给他看,道:「果子酒。山上摘的野果子,酿出来的,很香!」
温宁蹲在桌边,道:「四叔也很爱喝酒。他自己会酿,特地酿的。试了很多天。」
因为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说话很慢,反而不结巴了。四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还盯着魏无羡,有点紧张。魏无羡道:「是吗?那一定要尝尝!」
他坐到桌边,四叔赶紧把瓶子封口打开,双手递给他。魏无羡闻了闻,笑道:「果然香!」
其他人也随着他一齐坐下,听了他的赞扬,个个都仿佛收了莫大表扬一般,喜笑颜开,纷纷动筷。
头一次,魏无羡喝酒没有喝出来是什么味道。
他心中在想:「一条路走到黑……吗?」
也不是很黑。
忽然间,浑身上下都神清气爽。
五十个人挨挨挤挤坐了三桌,筷子忽伸忽缩,温苑坐在外婆腿上,给她展示自己的新宝贝,用小木刀和小木剑对打给她看,老人家笑得没牙的嘴都打开了。魏无羡和那位四叔交流他们喝过的酒,热火朝天,最终一致认定,姑苏名酿天子笑为无可争议的绝品。温情绕着圈子,给几个长辈和他们的下属倒果子酒,没倒两轮就空了,魏无羡道:「怎么就没了?我还没喝多少呢??」
温情道:「还有几瓶,存着慢慢喝,今天你就别喝了。」
魏无羡道:「这怎么行。正所谓使我徒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不要说了,满上谢谢。」
今日特殊,温情便给他满上了,道:「下不为例。我真觉得你得戒酒,喝的太凶了。」
魏无羡道:「这里又不是云深不知处,戒什么酒!」
提到云深不知处,温情看了魏无羡一眼,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忘了问你,你还从没往乱葬岗上带过人,今天怎么回事?」
魏无羡道:「你说蓝湛?路上碰到的。」
温情道:「碰到的?怎么碰到的?又是偶遇?」
魏无羡道:「是啊。」
温情道:「好巧。我记得之前你们在云梦也偶遇过。」
魏无羡道:「不稀奇,云梦和夷陵都经常有别家修士出没的。」
温情道:「刚才我听你都是直接喊他名字,胆子很大嘛。」
魏无羡道:「他不也是直接喊我名字。这没什么,小时候叫惯的,我们都不在意。」
温情道:「哦?你们两个关系不是很差吗?听起来像是水火不容,见面就打。」
魏无羡道:「你听人瞎传。以前关系是不怎么样,射日之征的时候的确火气大打过几次,可后来也没传的那么差。还行吧。」
温情不再说话。
盘子里的菜很快一扫而光,有人敲了敲碗,嚷道:「阿宁啊,再去炒几个菜来呗!」
「炒多点,弄个盆来装!」
「哪来的盆给你装菜,都是用来洗脸的!」
温宁不用吃东西,一直守在棚子边,闻言,冲钝地道:「哦,好。」
魏无羡见有机会一展身手,忙道:「且住。我来!我来我来!」
温情不通道:「你还会做饭?」
魏无羡挑眉道:「那是自然。本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看我的。都等着。」
众人纷纷拍掌表示期待。然而,当魏无羡一脸邪魅地把两个盘子端上桌之后,温情看了一眼,道:「你以后给我离厨房有多远滚多远。」
魏无羡辩解道:「你吃嘛。不能光看样子的,吃了就知道好吃了。就是这个味儿。」
温情道:「吃个屁!没看见阿苑吃了哭成什么样子了吗?浪费食材。都别伸筷子,不用给他这个面子!」
……
不过三天,几乎所有世家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叛逃江家、在夷陵另立山头的那个魏无羡,炼出了到目前为止最高阶的凶屍,行动迅速,力大无穷,无所畏惧,出手狠辣,而且心智完好,神智清醒,在夜猎之中所向披靡!
众人大是惊恐:不得安宁了!魏无羡一定会大规模炼制这种凶屍,妄图开宗立派,与众家争雄!而这许许多多的年轻血液,也一定会被他这种投机取巧的邪道所吸引,纷纷投奔,正统的玄门百家未来堪忧,前途一片黑暗!
然而,实际上,炼屍成功之后,魏无羡感受到的最大用途,就是从此运货上山都有了一个任劳任怨的苦力。以前他最多运一箱货物,而现在,温宁一个人可以拖一车货物,顺便加个在车上跷着腿无所事事的魏无羡。
但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一点,几次夜猎里出了几场风头之后,竟然有不少人真的慕名而来,希望能投奔「老祖」,成为他旗下的弟子。原本冷清寥落的荒山野岭,竟忽然门庭若市。魏无羡设在山脚下巡逻的凶屍都不会主动攻击,顶多只是把人掀飞出去再龇牙咆哮,无人受伤,围堵在乱葬岗下的人竟越来越多。有一次,魏无羡远远的看到一条「无上邪尊夷陵老祖」的长旗,喷了一地的果子酒,实在受不了,下山去毫不客气地把「孝敬他老人家」的供品都笑纳了,从此改从另一条山道上下进出。
这日,他正带着苦力在夷陵的一处城中采购,忽然,前方巷口闪现一道熟悉的身影。魏无羡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随着那道人影,二人闪到了一间小小的院落。一进门,院子便被关上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出去。」
江澄站在他们身后。门是他关的,这句是对温宁说的。
江澄这个人十分记仇,对岐山温氏的恨意无限蔓延至上下。再加上温情和温宁姐弟救治期间,他都是昏迷状态,根本不能和魏无羡感同身受,因此对温宁从不客气,上次更是能下狠手。温宁一见是他,立刻低头退了出去。
院子里站着一个女子,戴着垂纱斗笠,身披黑色斗篷。魏无羡的喉咙梗了梗,道:「……师姐。」
听到脚步声,这女子转身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斗篷也解下来了。斗篷之下,竟是一身大红的喜服。
江厌离穿着这身端庄的喜服,脸上施着明艳的粉黛,添了几分颜色。魏无羡朝她走近两步,道:「师姐……你这是?」
江澄道:「这是什么?你以为要嫁给你啊?」
魏无羡道:「你给我闭嘴。」
江厌离张开手臂,给他看看,面色微红,道:「阿羡,我……马上要成亲啦。过来给你看看……」
魏无羡的眼眶热了。
他在江厌离礼成那日不能到场,看不到亲人穿喜服的模样了。所以,江澄和江厌离就特地悄悄赶到夷陵这边来,引他进院子,给他一个人看看,成亲那天,姐姐那天会是什么样子。
半晌,魏无羡才笑道:「我知道!我听说了……
江澄道:「你听谁说的?」
魏无羡道:「你管我。」
江厌离不好意思地道:「不过……只有我一个人,看不到新郎啦。」
魏无羡作不屑状:「我可不想看什么新郎。」
他绕着江厌离走了两圈,赞道:「好看!」
江澄道:「姐,我说了吧。是真的好看。」
江厌离一向颇有自知之明,认真地道:「你们说了没用。你们说的,不能当真。」
江澄无奈道:「你又不信我,又不信他。是不是非要那个谁说好看,你才信啊?」
闻言,江厌离的脸更红了,红到了白白的耳垂,连胭脂的粉色也盖不住,忙转移话题道:「阿羡……来取个字。」
魏无羡道:「取什么字?」
江澄道:「我还没出生的外甥的字。」
礼还没成,这便想着要给未来的外甥取字了。魏无羡却不觉有异,半点也不客气,想了想就道:「好。兰陵金氏下一辈是如字辈的。叫金如兰吧。」
江厌离道:「好啊!」
江澄却道:「不好,听起来像金如蓝,蓝家的蓝。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的后人,为什么要如蓝?」
魏无羡道:「蓝家也没什么不好啊。兰是花中君子,蓝家是人中君子。好字。」江澄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魏无羡道:「是让我取不是让你取,你挑个什么劲儿。」江厌离忙道:「好啦,你知道阿澄就是这个样子的嘛。让你取字这个建议还是他给我的呢。都不要闹了,我给你们带了汤,等一等。」
她进屋去拿罐子,魏无羡和江澄对视一眼。须臾,江厌离出来分给两人一人一只碗,又进屋去,拿出了第三只小碗,走到门外,对温宁道:「不好意思,只有小碗了。这个给你。」
温宁原本低头站着守门,见状,受宠若惊地又结巴起来了:「啊……还、还有我的份?」
江澄不满道:「怎么还有他的?」
江厌离道:「反正我带了那么多,见者有份。」
温宁讷讷地道:「谢谢江姑娘……谢谢。」
他捧着那只给他盛得满满的小碗,不好意思开口说,谢谢,但是,他吃不了。给他也是浪费。死人是不会吃东西的。江厌离却注意到了他的为难,问了几句,站在门外和温宁聊起来了。魏无羡和江澄则站在院子里。江澄举了举碗,道:「敬夷陵老祖。」
听到这个名号,魏无羡又想起了那条迎风招展、甚为霸气的长旗,满脑子都是「无上邪尊夷陵老祖」那八个金光璀璨的大字,道:「闭嘴!」
喝了一口,江澄道:「上次的伤怎么样。」
魏无羡道:「早好了。」
江澄道:「嗯。」顿了顿,又道:「几天好的?」
魏无羡道:「不到七天,我跟你说过的,有温情在,不在话下。不过,你他妈还真捅。」
江澄吃了一块藕,道:「是你先让他打碎我手臂的。你七天,我手臂吊了一个多月。」
魏无羡嘿嘿然道:「不狠点怎么像?反正是左手,不妨碍你写字。伤筋动骨一百天,吊三个月也不嫌多。」
门外隐隐传来温宁磕磕巴巴的答话。沉默一阵,江澄道:「你今后就这样了?有没有什么打算。」
魏无羡道:「暂时没有。那群人都不敢下山,我下山别人也不敢惹我,只要我不主动招惹是非就行了。」
「不主动?」江澄冷笑道:「魏无羡,你信不信,就算你不招惹是非,是非也会招惹上你。要救一个人往往束手无策,可要害一个人,又何止有千百种法子。」
魏无羡埋头道:「一力降十会。管他千百种法子,谁来我弄死谁。」
江澄淡淡地道:「你从来就不听我任何一点意见。该有一日你要知道,我说的才是对的。」
他一口气喝干剩下的汤,站起来,道:「威风。了不起。不愧是夷陵老祖。」
魏无羡吐出一块骨头,道:「你有完没完。」
临别之际,江澄道:「不要送了。被别人看到就糟了。」
魏无羡点了点头。他明白,江家姐弟此来不易。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那他们之前做出来给别人看的戏就全白费了。他道:「我们先走。」
出了巷子,还是魏无羡行走在前,温宁默默尾随其后。忽然,魏无羡回头道:「你还捧着那碗汤干什么?」
「啊?」温宁不舍道:「带回去……我喝不了,但是可以给别人喝……」
「……」魏无羡道:「随便你吧。端好别洒了。」
他回过头,心知,今后怕是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以前熟悉的那些人了。
但是……他现在不也是正要去见熟悉的人们吗?